周末到来,我以为约友携子去别的,朋友却说到外面走走。外面是出市区了,而且禹州,早先称为颍川的所在,大禹开山导水之经过,那当然好,就领着儿子去游历一番。三家人坐齐,出市区后也未定好去禹州的什么地方,电话询问那边接待的朋友,安排上午无梁镇,下午邻乡的一座山峰,实际上是整个伏牛山系的支脉,具茨山的其中一峰。
下午的爬山,我没有爬到峰顶,不如两个七岁的孩子,只是坐在山腰,沐浴鼓荡的缕缕不断的山风,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峦,和不远处山坡上放牛的大嫂聊天,正是天音山岚。不料山乡大嫂已经被什么传染,身上的一个机器,仿佛故意发出奇怪的音乐声,她被别处的手机召唤;不知为何,我黯然神伤。望到山脚那湾碧水,以及远处沉沉暮霭,我迷失了方向,不知夕阳所在,不知今岁何年,直到听见儿子在山顶的呼喊。
最有意趣的是上午无梁镇的周定王之墓。进了一座牌坊的山门,车再行数里,步行几百个台阶,那座王陵便在眼前。周定王,朱元璋的儿子,明成祖朱棣同胞,敕封开封王。陵寝并无想象的宏大,却森严豪奢,正乃王储质色,含义在两处。下墓道阶梯,有两道门,讲解室门上有铁链石珠,一照明,与冥界相互接应,也可用来防盗。近一尺宽厚高达丈许的室门打开时,石珠落下,会砸死人。
二道门之前,左右还有四个墓室,讲解说,不是妃子就是随他的武将。我说:“不是,应该是近臣。”讲解声和我的反驳,在七百年之后升起,在空洞的墓室里回响,是周定王不料的吧。当年的工匠用十年之力修建陵墓时,也不会想到有我等人众,要深入此里闲逛游历吧。
正室的棺椁之上,据说也有一颗明珠,当然和冥室中一切葬品一样不存,毁于盗窃兵祸匪患文革,空荡荡让我说:“两斤牛肉,一箱啤酒,坐在这里,与定王共饮!帝王虽死,但他毕竟编过一部文图并茂的《救荒本草》,科学著作,书生意气,仅此可谈。灵柩之后,有四个墓室,说是皇后宠妃;其内空空,室门倾倒,散布阴森之气。
拾级而出,遥望邙山嵩岳,思想同为天地中人,帝王何以尊贵至此,今人也无非遗骨一匣?而且他的墓穴,选择此处,所谓环山如椅,背靠明山,面对陉山,左有青龙山,右有白虎山。头枕玉石,脚踩屏风,左青龙,右白虎,聚气藏水,风光无限,机关算尽,穷奢凶侈。然而,我等死又如何,穷奢凶侈又有如何?不仅引得盗贼从墓室高高的拱顶,正中凿穿,而且又引后人发鄙夷,生不平,萌怨恨。
说其穷凶,也是王储质色含义之二,还在于王陵右侧的一里开外,陵墓脚下的定王王妃之墓。其妃子之多,共有十七。讲解说,此十七个妃墓,全国罕见,因为是圆形建筑,大的妃子有六十,小的年方十八,难产而死;彼此不分贵贱,围一十米圆柱绕葬;墓室六平方左右,矮小于主墓的王后及宠妃。我躬身进去,也许就是那个十八岁女孩儿的墓室,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棺材的外椁,由本地特产的钧瓷制成,抹掉上面的泥土,是翠绿的光泽,云纹飞卷,恍若生前;似乎未曾看到泥土落下阴尘泛起的微末悲伤。
七百年前,七百年后,人和社会的进步,要经过多么漫长而又残酷的林中觅途,山峦跋涉?这一过程要以如何的蜕变、痛苦、血泪来进行?不知道生活在今天是否欣慰,也没有想到下午便会黯然神伤,却知道将来者,知道山风峰顶部的高呼者,必将耻笑又悲悯我们的罪与错。
江绪林遗言:“我不好,我平庸,我德行有亏。”他在祈祷,希望求得宽恕;洛克说:“让我犯下的邪恶随着尘土掩埋吧。”但是恶行如何得以湮没?即使如此,第二天上班,我依是送给同事一副对联:“尽朝晖穷暮霭数文章华彩横心力;去南水走北邙会精英才女为人师”,横批:“书斋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