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往事
夏天说来就来了。好比读书时候的班主任老师,事先没有预告,勒么桑头(突然之间)就登门家访了,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手足无措,好不尴尬。所以一首改造过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到我家”传唱甚广,当年读书郎哪个不会哼唱?
好在现在再怎么暑气逼人,再怎么烈日当空,我们已经毫不畏惧了。公交、地铁挤归挤,空调总是有的;办公楼里四季如春,已经不记得什么叫大汗淋漓了;下了班,泡个澡,一杯冰镇啤酒下肚,赛过活神仙。但如此优越的环境和条件,在很多人眼里,如今变得索然无趣,哪里比得上过去度夏的快活!
记得六七十年代的夏天,没有空调、冰箱,甚至没有电风扇,照样开开兴兴过日子。男孩子拉上弄堂里的同伴,一大早就长途跋涉去郊野捉赚积(蟋蟀)了。
那个时候,现在的内环以外,即赤峰路、龙华、虹桥一带都属于郊野的,所以并不算太远。捉来赚积就蹲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面开始了赚积大战,过街楼底下又遮阳又通风,是全弄堂最凉快的地方,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全弄堂的避暑胜地、娱乐中心、小道消息广播电台。 由于围观斗赚积的人太多,连老爷叔、老娘舅也好奇地伸长头颈看个究竟,于是有人实况转播:“小扁头的赚积第三次发起了进攻,阿尼头的赚积虽然断了一只前脚,成了独臂将军,但依然很凶猛,张开两只大牙反守为攻,稀里哗啦就击退了小扁头的赚积,独臂将军赢了!”围观的人意犹未尽,小扁头自然不服帖,说明天再去赤峰路捉几只模子结棍一点的。那个年代斗斗赚积纯粹白相相,没有赌博的。
女孩子则三五成群,躲在树荫下跳橡皮筋,宅一点的女孩便会叫上几个小姐妹在亭子间里绣枕套,切磋技艺,原创的“作品”以后还可以当作嫁妆。
下午,午睡醒来,妈妈会端来一小碗绿豆汤,偶尔会买来一根棒冰浸放在小碗里,绿豆汤一下子变得又凉又甜。当然这不可能天天有,那是很奢侈的享受哦!
那时候西瓜也是稀缺品,要凭医院的病历卡,高烧38度以上才有资格买一个西瓜解解馋。碰上运气好,有那么一两天,西瓜丰收了敞开买,大家一哄而上,排起长龙抢购。没有冰箱,买来的西瓜用铅桶吊着,浸泡在井水里,等个二三小时,切开西瓜吃一口,沁人心脾,那效果绝对不比冰箱差。那个年代为了备战备荒,每个弄堂都挖井,井水除了天然冰箱的作用,妈妈们还会用井水拖地板,斗室里的暑气马上消退一大半。
每当夕阳西下,邻居阿姨爷叔好像商量好一样,集体出动,用水冲浇弄堂里的水门汀。暴晒了一整天的地面,经这么一冲洗,顿时清凉下来。于是,孩子们搬出椅子、凳子,趴着写暑假作业。爷爷奶奶往往会心疼地坐在边上帮着孩子挥着蒲扇,送出阵阵凉风。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仿佛变戏法一样,搬出小桌子,摆上各式各样的菜肴,解暑开胃的家常菜最流行,诸如咸菜毛豆、冬瓜开洋、番茄蛋汤等等。窄窄的一条弄堂里,一桌一桌,错落有致,好像每天上演着家境与厨艺大比拼:王家条件好,天天荤素搭配翻花样,张家条件差,不是黄芽菜就是卷心菜;李家阿婆厨艺高强,椒盐排骨又嫩又香,赵家阿嫂水平推板,蛮好的丝瓜炒蛋,烧得糊哒烂浆。但有一点好,邻里之间大多数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小孩子如果感到今天自家小菜不对胃口,只要捧个饭碗游荡到隔壁邻居餐桌,嘴巴甜一点,喊一声阿婆或者阿姨,就可以吃几筷欢喜的小菜,出出“外快”。弄堂里的赤膊兄弟更是可以随随便便跑到对方的餐桌,坐下来一起喝啤酒、嘎讪胡。
记得我家隔壁有个邻居,男主人是五大三粗的搬运工,女主人是纺织女工,家庭条件不是太好,但夫妻恩爱,尤其是太太很会做家务,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男人下班回家,太太已经做好了饭菜,搬一张小桌在晒台上,男人大口大口喝着啤酒,有时候啃啃糟鸡爪,有时候剥剥糟毛豆。太太不喝酒,却总是幸福地看着老公喝酒,为老公斟酒,陪着说说话。我就想,托尔斯泰也许说得不完全对,幸福的家庭其实各有各的幸福方式,幸不幸福与金钱无关。
晚饭后,各家各户又开始了大迁移,搬出躺椅、竹榻等,占据弄堂口、上街沿最有利的地形,然后形成一个个小圈子:小年轻“四国大战”鏖战正酣;老爷叔“大怪路子”方兴未艾;阿姨妈妈说说家长里短;女生们羞红了脸偷偷议论哪个小伙长得帅;最热闹的要数男生们,他们围成圈,天天讲故事,从梅花党讲到一双绣花鞋,有时请来老阿哥讲故事,却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人生最初的性知识普及。
直到繁星点点,乘凉的队伍便陆陆续续撤退了,并在弄堂里用凉水冲把澡,随后回家睡一觉,第二天精神饱满开启了新的生活。据我所知,那年头上海滩最盛况空前的乘凉之地,一为外白渡桥堍的上海大厦门前小广场,二为市百一店侧门的六合路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