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的夏季一过,秋天就来了。
高原的秋天几乎天天艳阳高照,连带雨的云都不曾在天空经过。每天太阳一览无余地升起,很快会晒透大地的每一寸角落。金色光芒照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人们一下子矫健年轻了许多。整个原野在艳阳的拂照下,迎来了生长的第二季,连逐渐失去水分的野草都开始疯狂生长。
高原特有的金盏菊和芫荽梅相继在村庄道路两侧盛开。小麦已经颗粒归仓,农民们在原野上收获土豆。隔着老远就听到他们高谈阔论的笑声,这个夏天的辛勤劳作没有白费。收割过的庄稼地里,狗娃草和猪秧子又获得了新生,拼尽全力伸枝展叶,那恣意纵横的样子,似乎在向太阳高呼:你好啊,老兄,咱们又见面了。田野上,香青依然挺立在厚实的衰草丛中,生命的激情仿佛此时才被点燃,像棉朵一样的小白花一改往日的柔弱无力,在骄阳下呈现出一种暗暗发亮的亚麻色光芒,细看时却又觉得更加白得耀眼了。这个时节,藏茵陈极易辨认,这种外表看似纤弱的小草,却拥有十分顽强的生命力,凡是生长藏茵陈的地方,附近的草都枯得要早一些——它具有多么大的生命能量啊,难怪其枝叶和根都以苦不堪言著称于世。
风吹过近水一带的荒草时,就会看到大量碧绿的细草沿着枯草根部正葳蕤生长。是不是成片的麦田和无休止的除草剂夺去了它们在夏天生存的权利,于是它们才在秋天的艳阳下坦然成长起来了呢?
近水的浅滩草甸上,依然能看见为数很少的蓝色龙胆花。高山龙胆的颜色极其浓郁,单薄的筒状花瓣儿凝聚了天空的颜色,仿佛拼尽了全力,要一直蓝下去,再蓝下去,直到蓝得无法再蓝,而呈现出一种深紫色。那种紫又像是饱含着深深的海洋气息,看一眼就能感觉到万顷波涛在眼前荡漾。高山龙胆的生命密码里,一定残存着海洋的记忆,漫长的进化和高原的太阳只改变了它的叶子的形状,而其生命的色彩却以更浓烈的形式在原野上奔涌绽放。而近水龙胆,则清澈明亮多了,那色泽宛似清晨婴孩的眼睛,每一片小花瓣上都闪烁着纯真的笑容。无论是高山龙胆,还是近水龙胆,都极其孤傲,永远是单株生长。每一株上,三五分蔓,齐刷刷开出几朵蓝莹莹的小花。
莲花湖的水也涨了起来。
夏日时,我们经常行走的小路沉到了水底下,涟漪荡漾时宛如一条白色缎带在水中漂动。浅滩处一度过人脚踝的滩涂地也被水淹没,再也看不到污泥四溢的样子了。
靠近水面的浅滩坡地上,密密匝匝爬满了蕨草。经霜后,昔日绿茸茸的湖畔草地变成了绛紫色。蕨草稀薄的地方,倔强的山苺草开起了小白花,夏天时,山苺只在山巅或可一见,而这时候,却在低洼处整个长了出来。这种草一直要开花开过整个冬季,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含笑隐入万花深处。山苺草一开花,说明天气真的凉了。
红嘴鸥在南归途中,会三五结伴在莲花湖一带驻留几日。这种鸟儿高空飞翔时的姿势非常平滑优美,但却是一副十足的破锣嗓子。有时,看见它们很优雅地在水面上飞翔,心中好生安逸,忽然耳畔却传来一阵极为刺耳的“吱嘎”尖叫声。叫声刺破长空,使人一下子醒悟:噢,它们仅仅是过路客,很快要远行了。
天气晴好的午后,湖畔总会有城里人在钓鱼。他们里里外外装备精良的样子,总让人以为计划捕捉的是失踪多年的蓝鲸。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两三副渔具,而脚畔的小塑料桶里却只有两三条不及小拇指粗的黑色小鱼在游来游去。
我禁不住好奇心,冒昧地问他们:“这么小的鱼儿,怎么吃呢?”
在湖边抻鱼竿、抛鱼线,忙得不可开交的一位,看都不看我,说:“谁吃这样的小鱼,我们只是为了钓鱼。”说完,他把鱼线收回来,又“咕噜咕噜”放到了水里。
我欣赏完他的渔具内在的机理后,还是耐不住性子,问了一句:“这种小鱼好养活吗?”
“我们不养鱼,一会儿就放回去了。”
这时候,水边一直沉思的另一位钓鱼客回过头来,很快扫了我一眼,说:“这个嘛,怎么说你才能懂呢,这样说吧,我们这是在钓……钓,钓什么呢,呃,一种境界吧。”
他们的神情已经掩藏不住得意和不屑,似乎在埋怨我不懂“境界”二字,还要瞎掺和。
可是,这句话却很快激起了我的一番冥想。我想:如果不带高档渔具,不带五花八门的食物,而能在湖畔静静地听一下午水面涟漪的撞击声,任湖里的小鱼游来游去,直到眼睛里出现蓝天的深邃和湖水的明澈——那才算是真正的境界呢。
就在他们的身后,是赤金色的落叶松和白杨林带。白杨林的上方是苍青色的云杉林,再上方的山坡林地,树叶已经落尽了,黛褐色的枝丫疏朗交错,衬着蔚蓝色的天空,和远处山顶的烽火台遗址,共同书写着“辽阔”两个大字。偶尔的,林子里传来“咕咕”一声鸟叫,很快,天地又归于沉寂。莲花湖的水面在风的吹拂下,波光莹莹,宛如许多金色的小鱼在水面上跃来跃去。
一袭清冷的风吹过后,黄昏很快到来了。林区暗了下来。惟有落叶松身着红彤彤的晚礼服,伫立在湖的东岸,默默地向夕阳道着——“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