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人地 | 2021-01-01 08: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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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香菱，原名甄英莲，谐音“真应怜”，寓意是值得怜惜的苦命之人。 她本出身乡宦之家，纵使算不得富贵，也是娇生惯养，掌上明珠，本应享有蜜糖似的生活；可是四五岁间，被人贩子拐走，从此堕入人生的深渊。人皆云香菱是林黛玉的投射，其实，又如何不是全体女儿悲剧命运的缩影。 这个悲剧的女性，饱经命运的摧残，却在尘埃里，在污泥里，静静地开放，不失那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天真。 从她的一次“笑”、一次“哭”里，我们可以看到人物的风神与内心。 （一） “笑嘻嘻”，团灭荣国府妇女界 一个女性的不幸遭遇，素来为广大妇女所喜闻乐见，一则可以满足好奇心，二则通过比较，来确认自己的幸福；三则可以施舍几滴眼泪，以阐明自己的同情心。 譬如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知名的不幸女性——《祝福》里的祥林嫂，当她经历了被迫改嫁、丈夫亡故、儿子被狼吃了等悲惨命运，再次来到鲁镇时，就得到了鲁镇妇女界的普遍关注。 本来在鲁镇人看来改嫁是很可笑的事，可是当祥林嫂哭诉起她的“阿毛”，“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然而很快，“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祥林嫂之招人厌烦，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如果祥林嫂读过《红楼梦》，学到香菱的态度，或许就不会向人哭诉不幸了。 第四回薛家来到荣国府，自然把薛蟠为了香菱打死人命这么好的可供飞短流长的素材也带进来了。 第七回，周瑞家的遇到金钏，就打听上了：“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 听听这个语气：香菱这个素材的“痛点”在哪？——“为他打人命官司”！而且，这才几天，已经“常说”了。 两人“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瑞家的，还有金钏等人，活生生就是《祝福》里的柳妈之流，内心充满“善良”与“好奇”，期待着香菱精彩的悲剧故事，以好好“咀嚼赏鉴”。可是香菱却“笑嘻嘻”，却“不记得”，你叫那些妇女情何以堪。 于是，“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也只能如此了。只恨无法“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终为不美，或者就无法深入地“纷纷评论”下去也未可知。 如果香菱悲悲戚戚哭诉一番，显然将会预演一下祥林嫂的遭遇：被反复地“咀嚼赏鉴”——被嘲弄厌烦——被肆意践踏。 而这个睿智地姑娘，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嘻嘻”，便举重若轻地废了荣国府妇女界的武功。 个人的不幸，终归是他人的笑料；而自处于可悲之地，正是招致凌辱践踏的缘由。万千苦楚，心如刀割，对人也最好一笑了之。不能明白的是，这么小的姑娘，怎么就活出这样的境界。阅历，她还来不及具有，或许是天生高贵罢。 （二）“哭肿了眼”，枉付一片真心 第四十七回，薛蟠又犯践，结果被柳湘莲打得“面目肿破，没头没脸”。 薛姨妈没哭，薛宝钗也没哭，而香菱倒“哭得眼睛肿了”！ 难道，香菱竟然爱上薛蟠了？ 细想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者，未必是爱，但香菱对薛蟠的心是真的，关切是真的，担忧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 一个饱经苦难的人，如果有人对她有过一点好，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在片刻间，也会在心里放大N倍，为之感动，为之幸福，为之付出真心。 薛蟠无疑对香菱是好过的，因为薛蟠真心喜欢过她。薛蟠固然呆，固然霸蛮，但是对女性的品位其实不俗。他与冯渊一前一后看上了香菱。那个冯渊“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只是这一眼，一个同性恋者竟然硬生生就给掰直了，可知香菱之美何如。而薛蟠为了争夺香菱，“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一方面是惯于仗势欺人，另一方面，亦可知薛蟠对香菱的心。 薛蟠如果爱上一个人，会怎样对她？看看刚娶了夏金桂时，如何百依百顺，如何恩爱缠绵，便略略可知。大抵对香菱，薛蟠也曾这样恩爱过，怜惜过。 四五岁间就被拐子拐走的香菱，不知道受过多少凌虐；而那个男子的脉脉温情，纵使只有短暂的片刻，无疑也温暖过她，感动过她，或许使她误以为遇到爱情，而付出一片痴心。 遭受太多痛苦的人，其实并不容易成为一个好人，因为心里已经被塞进太多黑暗的东西。而香菱仍这么天真地对人，毫无保留地善良，就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甚至后来还为薛蟠娶亲而高兴，这是多么高贵的纯洁的灵魂啊。 书里说，“呆香菱”，我想，这个“呆”，就是天真纯洁的意思。 而那个男子，哪里配得上她的真心，她的眼泪呢？世上女儿的眼泪，是多么可贵，多么美好的东西，如果那一头不懂得珍惜，就所谓满腔诗意喂了狗。黛玉宝钗因为宝玉流的泪，龄官因为贾蔷流的泪，尤三姐因为柳湘莲流的泪，乃至尤二姐因为贾琏流的泪，智能儿因为秦钟流的泪，皆有所谓；而纯洁高贵得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的香菱（英莲），眼泪却为这蠢物而流，岂不悲哉。 人世间的故事大抵如此，一个高贵纯洁的灵魂，已经受尽了命运的摧残，但是仍然要摧残他，把他往毁灭里推。就像他们说的，所谓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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