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方狼群 |
2019-01-03 13:29 |
金钱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意象化，殆始于明清小说。由于社会经济结构的巨变，以及社会文化思潮的浸染，比《水浒传》成书较晚的明清小说，多把金钱奉为污染环境与人心的毒物，无情地批判了“好货”导致的种种罪恶，有力揭示了金钱的副作用。与《金瓶梅》《聊斋志异》《儒林外史》《镜花缘》以及三言二拍等明清小说一样，《水浒传》同样描写了人们在金钱面前的可耻嘴脸。但由于主题的不同，《水浒传》中的金钱意象呈现出多种形式，寄寓了深刻的内涵，对文本叙述具有巨大的势能。
一、金钱意象之表现形式
金钱意象在《水浒传》中的表现形式可谓摇曳多姿、异彩纷呈。笔者经梳理，归纳为以下几种。
（一）赠银—受银
赠银—受银，这一形式主要发生于梁山好汉之间，英雄赠银与落魄之际的好汉，对窘迫者伸出援助之手。这一行为，强烈印证了“惺惺惜惺惺，英雄爱好汉”的古老命题。呼保义宋江、托塔天王晁盖、小旋风柴进，是惜英雄、爱好汉的典型代表，作者集中而具体地描写了三人慷慨解囊相助落难英雄的事迹，极力渲染其仗义疏财之侠骨柔肠。
作者以全知叙述与限知叙述相结合的方式歌颂宋江、晁盖、柴进三人乐善好施的优秀品格。叙及晁盖时，作者写道：“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1）P174既而写晁盖送花银十两与雷横，后叙火并王伦后分钱财与十一位头领及小喽啰，又派刘唐送黄金一百两与宋江感谢救命之恩。至此，“仗义疏财晁保正”跃然纸上。宋江与柴进，更是以“仗义疏财”闻名于天下，几乎是尽人皆知，令江湖好汉日夜思慕。小说一开始以限知叙述方式，即通过酒店主人向林冲介绍柴进的为人，我们对柴进的仗义疏财有了总体上的认识。接着，作者写柴进“将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送与两个公人，吃了一夜酒。”（1）P130又借宋江、晁盖等人之口道出了柴进的慷慨，柴进仗义疏财果然名副其实。作者更是不厌其烦反复渲染宋江仗义疏财：初见武松怜其衣单受寒，欲出资为之置办衣服，临别之际又赠武松十两银子，以此武松深感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对薛永与李逵的资助更能显示出宋江的仗义疏财，宋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两次赠银与薛永。李逵虽然鲁莽得无与伦比，亦深感宋江“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1）P497对李逵的资助，宋江表现得尤为慷慨：“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1）P499由此，宋江仗义疏财这一侠士风范、江湖义气得到极度的展示。
可见，在赠银—受银这一关系中，金钱意象突出表现了以晁盖、宋江、柴进为代表的梁山好汉之仗义疏财的豪侠气度。
（二）行贿——受贿
《水浒传》对于行贿—受贿这一关系描写得淋漓尽致。这类现象在书中比比皆是，而行贿者往往是作者极力称颂的梁山好汉。好汉吃了官司为了避免受辱，须以金钱买通管制他们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虎落平阳不被犬欺。林冲被高太尉设计陷害，刺配沧州，他的岳父张教头拿出银两賫发押解林冲的两个公人。至林冲到了柴进庄上，柴进賫发五两银子给公人，沧州牢城营内，林冲送五两银子与差拔十两银子与管营。宋江怒杀阎婆惜犯下死罪，亏得其父宋太公“买上告下，使用钱帛”才免死罪，而且买了一个好的发配之地。梁山泊好汉贿赂宋江的两个防身公人二十两银子，穆弘又賫之些银两。宋江到了江州牢营为打通关节到处使钱，“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官营处又自加倍送银两并人事；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吃，……”（1）P491为招安，宋江送重礼给李师师。
从上述事例中，我们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梁山好汉为达目的用金钱打通门路，足显金钱之威力。金钱意象在这里，成为梁山好汉使鬼推磨的无形鞭子。
（三）赏钱
金钱意象，以赏钱的形式出现，是由于官府悬赏捉拿犯人的缘故。悬赏捉拿的犯人大多是梁山好汉，赏钱对他们来说是危险信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金钱的引诱下，好汉将会成为勇夫的眼中食。
林冲杀死欲置其于死地的差拨、陆虞侯、富安等三人，火烧大军草料场。州尹悬赏三千贯赏钱捉拿林冲，情势之严峻到连家藏免死券的柴进都不敢相留，唬得林冲急匆匆奔向梁山。花和尚鲁智深性情之鲁莽仅次于黑旋风李逵，因不识得字，故挤在人群中茫然不知恐地看悬赏一千贯捉拿自己的榜文，幸好被金老所救，以出家为僧避祸，后至梁山。宋江、戴宗、李逵大闹江州害死人命无数，被官府分别悬赏一万贯、五千贯，三千贯缉拿。朱仝因黑旋风杀死小衙内受牵连，被知府悬赏一千贯捉拿。
赏钱，其实就是犯罪好汉的人头钱，标志其身价，同时也是其“犯下罪行”的反射，是其走上梁山的直接原因。
（四）赌注
赌注是金钱隐性的表现形式，这种金钱意象在《水浒传》中并不突出，但是不可忽视它的存在。赌是五毒之一，为人们所不齿。对于好赌者的品行，人们常常持鄙视态度。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水浒传》中的某些梁山好汉落草前却是豪赌者，作者并没有采取贬斥态度，相反称其为好汉。如邹渊、邹润叔侄二人的好赌，作者做了详细的描写。先以孙新之语以引出：“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的邹渊、邹润。”（1）P657邹渊出场时，书中写道：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武艺，气性高强，不肯容人。（1）P658二人之好赌可见一斑。酷爱赌博的另一好汉李逵，作者赋予了极大的热情，浓墨重彩，曲尽笔致，引人入胜。作者采取出场定型的手法，李逵在书中刚一露面，便向酒肆主人索钱以赌，“赌鬼”形象跃入眼帘。又借戴宗之口，对李逵好赌的性情加以渲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了。”（1）P497对于阮氏兄弟（阮小五、阮小七）、张氏兄弟（张横、张顺）的嗜赌，小说做了直截了当的描述，张横、阮小七自抒己好，嗜赌成瘾，尤其张横劫财以赌，阮小五输得身无分文，拿老娘的头钗去赌，二人陷入了嗜赌不返的境地，难以自拔。
在这里，赌博不再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丑陋行为，恰恰相反，正是草莽英雄诸多豪侠性格中的一个鲜明特征。
二、金钱意象之势能
金钱意象在小说中的普遍出现，是不可忽视的现象。金钱意象寄寓的意义，既是时代精神在小说中的艺术再现，又是出于作者的写作意图。因此，金钱意象在文中的作用值得探讨。
（一）金钱意象反映了金钱是聚义的手段，是体现小说主旨的主要手段
水泊梁山一百单八条好汉，何以聚集在宋江周围演绎了一部忠义英雄曲？毋庸置疑，是因为宋江的“仗义疏财”，即是“义”使梁山好汉义无反顾踏上梁山投入到梁山事业中而无怨无悔。而欲伸“义”于天下并令人信服，团结人们成就一番事业，皆离不开钱财。这种理念早在《周易》中有所体现：“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2）P1633金钱能够使宋江、晁盖“仗义疏财”，亦是起初晁盖小聚义于水泊，而后宋江大聚义于梁山的客观条件。
（二）凸现人物性格
金钱意象在小说中的不同表现形式，展现了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即使同一表现形式，亦展示人物各异的性情。同样是行贿，而不同人的行贿行为，则体现了人物性情的差异。梁山好汉贿赂官府，或表现其避免受辱、捍卫人格尊严的强烈要求，如宋江、林冲贿赂“防身公人”与牢营官差等行为；或表现了其“义薄云天”的英雄之气，如晁盖等通过财路营救曾出卖过自己的白胜。而宋太公为营救儿子，四处行贿，则体现其人情练达、通于事故的性格特征。
同样是好赌，李逵嗜赌始终如一，这与他虽经岁月洗礼依旧纯真的性格相吻合，这与阮小五、阮小七、张横、张顺、邹渊、邹润等六人形成鲜明对比。在对李逵赌博情形的描写上，细腻而形象生动的笔触描绘出了李逵粗中有细的性格特点。李逵将输掉的十两银子说成典押的，借钱是为了去赎钱，其实是输光了钱又借钱去赌，可见粗鲁的李逵何尝不是狡诈的李逵。从宋江那里得来的银子输掉后，李逵真的猴急了，毫不讲理地打人抢银子，又见出其粗鲁的一面。而大打出手抢银子，却是为了给宋江接风洗尘报答赠银之恩，又可显现李逵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朴实之美德。
（三）推动情节的发展
《礼记·中庸》：“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鱼鳌龙生焉，货财殖焉。”（3）P1633金圣叹袭其义运用于《水浒传》叙事艺术评论中，创造出“勺水兴波”的理论。而金钱恰好是一勺水，为梁山好汉辗转梁山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诚如李桂奎先生所说：“英雄好汉们大多由官府的一员转而被逼上梁山，在这个跨度中，似乎总是有一条关涉经济的引线牵扯着，他们被逼上梁山以及惊天动地的壮举往往起于某种并不经意的经济因素。”（4）P212宋江、林冲、杨志、杨雄等“公务员”身份的好汉，被逼上梁山确系金钱“惹的祸”。杨志欲卖刀解决衣食问题，不料打死纠缠他的泼皮牛二而获罪，后得梁中书器重，但因失生辰纲而不敢回去只好落草；晁盖等人劫了生辰纲后，事发，官府缉拿，不得已落草梁山；宋江因晁盖等送的一百两黄金而杀死阎婆惜，为避难逃亡江湖，在清风寨与花荣等大闹青州，又在江州写下犯诗，引来杀身之祸，经梁山好汉营救上梁山。他们的故事中都包含着金钱意象，以金钱为一勺水，引起一系列的波澜。
三、结语
金钱意象在《水浒传》中的表现形式及其内涵，是作者主体意识及主体精神在艺术上的外现，是成书时代社会思潮的反映。因此，金钱意象的探讨，对于文本及其作者、时代的主体价值的研究意义重大。更为重要的是，金钱在书中的四种表现形式及其内涵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学及现实人生有着重大的借鉴意义，值得思考。目前，有很多小说反映金钱对人们或积极或消极的影响，是《水浒传》金钱意象的延续与延伸。现今，生活当中不乏亲友间经济上的相互救援，不乏为谋私利不惜行贿、受贿现象，不乏闲暇之余切磋麻将的娱乐，不乏司法部门为通缉要犯悬赏的情形，这些现象恰恰是《水浒传》中的金钱意象在今天的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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