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献帝是一个独夫,且是个可悲而无自知之明的独夫。他的本质似同“夏桀”“商纣”,只不过历史没有给他半点“张狂暴虐”的机会与空间。他只能在深宫后院做空想的“独夫”。这是正统史家所回避、不敢触及的真实面。因此,才将曹操定格在“奸雄”之位,皇权帝位被伪饰为受到奸雄挟制,屈辱式微。漫漫历史长河中这样的独夫不乏其数。世俗也从来不乏对这等独夫的粉饰与追捧。因为,有太多的董承、伏完之流,他们借着维护“仁君”之名,蝇营狗苟。 历史走到今天,不免会干硬起来,而一本好的历史小说恰似清水一抔,为我们润养历史,软化的历史有益于我们读出那历史的原滋原味。原因何在?重要处在于其间有活的史事,活的人物,活的人心,还有那道不清、写不尽的历史真性情。 性情二字似乎并不适于历史,秉笔书写历史的史家常常要灭却心头的性情二字,用理性过滤掉感性,梳理史实和人事,各归其位。尤其是那些矗立在历史顶端的人物,他们一旦归位,俨然成为一种符号,一种不可修正的历史符号,非正即反,非黑即白。然而,历史真正如此吗?显然不是。因为每一场历史的起始与终点,终究是由活生生的人贯穿而成的,他们的命运定位往往无意识地成为历史转折的坐标。不管是过去的历史、当代的历史,还是未来的历史,都是如此。柯云路新作《曹操与献帝》一如既往,再次把国人的阅读视野带回到一个特别的历史时代,那是变化跌宕的三国时代。而曹操和汉献帝,这两个历史人物正是处在一个历史核心命题的两端,这一命题决定了那个时代的定位走向。
乡野之心的何去何从?
穿透历史的尘封,小说叙述的镜头聚焦在了徐州城,此时铁马金戈的战场厮杀声还未全部消散,而真正确立天下分野的历史大幕却悄无声息地开启了。在历史的动静交割之际,一切人与事都做着某种思考,做着何去何从的抉择。 在杀机四伏之下,曹操坦然地道出:“天命不佑,行矣哉。”与其说这是曹操的内心自信,不如说是曹操对天命的一种期待。此时此刻的他,缺乏的不是文功武略,而是心上的支撑。谁能给曹操作答?谁能为历史解题呢? 小说笔锋一转,引出了我们在任何历史文本中从未读到过的人物——白芍。此处作家看似轻描淡写,借着鼎鼎大名的大儒郑康成之口,随口一言,说白芍“志在乡野”。白芍为谁?她的乡野在何方?历史叙事的指向为何会落在一位善于抚琴、丹青染书画的柔情女子身上呢?难道又是为英雄平添一场风花雪月么? 古语道“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上天之看法本是人民的看法,上天之闻见本是人民的闻见。天命归根结底是民心所向,民心向背决定着顺昌逆亡。弦外之音里的“忧国忧民”,不正是民心么?乡野乃民心之地,来自民心之地的白芍,她的何去何从,暗示着天下得失的历史征兆。渺小个体的命运转位,往往是在瞬息万变之间成为历史的关键一笔。白芍与曹操的交集,就是一场决定历史英雄死生的命运冲撞与抉择,不可避免的。
杀与不杀的拷问
作为一个历史的阅读者,我深深地喜欢白芍,这个游离于真实历史之外的人物形象。之所以说游离于历史之外,因为她的所谓“不真实”,即她不为已有历史文本所记载,她是一个“传说”。但是,她的“不真实”不意味她的不存在。白芍是被正统的历史文本所掩蔽消声的大多数的其中之一,她既不代表汉室皇权,也不代表庙堂文人。她的乡野身份,让她有了更加独立的精神见地,有了更果敢的抉择。也因为有了她,曹操这个尘封在历史中的人重新“活”了起来,也丰富圆满起来。透过乡野的视角,我们读到一个不一样的曹操,这个曹操似曾相识,又不曾相识,他不再是历史文本、历史记忆中的曹操,不再是世俗评说的曹操。白芍走近曹操,便是我们走近曹操,如同我们第一次接触这个人,我们与之进行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 这是一场非常有趣的对话,在死生交割的矛盾中层层递进。我的阅读且与白芍一样有着相似的心境,充满着矛盾与纠结。白芍一次次举起鱼肠剑,一次次沉沉地放下,直至最后割发祭父,达到冲突的高潮,也达到归心交集的顶点。杀曹与不杀曹,缠绕在白芍头脑中,也缠绕在每个读者的头脑中,这个抉择关乎个人,关乎家族,关乎天下的得失存亡。 家仇与国仇,这是外祖父郑康成加负在白芍心上的“烙印”,家国为上的社会时代中,一个人得有何等的意志力来消除这种烙印的影响,去做出自己的决断呢?这无疑是对传统桎梏的冲破,是对看似颠覆不破的假道义观的颠覆,在知变化、求变化中找到真正于国于民有福祉的历史取向。 白芍内心的挣扎,既是个人的心理挣扎,也是一个时代的挣扎,甚至是长期困扰着我们的历史性挣扎。但凡有所真诚,你我必须承认这种内心挣扎的存在。我们时常不能顺应本心去认清事物,做出自己的决断。我们往往会受到层层牵绊,种种意念的左右,做出违心的决断和行为,却欺骗自己这里面有着“大道大义”。违背本心,有悖于真性情的行为,常常是远离真正道义的。 相信那个时代有无数人有过这样拷问,自那个时代起,这样的拷问也的确从未中断过。阅读中,我时不时地会拷问自己:这是真实的曹操吗?曹操,作为一个历史关键处的关键人物,他的思想、行为、情感究竟如何?历史应从的走向究竟在哪里?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种亘古的人生思考,人类从未摆脱过类似的命题抉择。你我都由不得会把自己置身在类似白芍的境地,去拷问一个历史抉择的结果。作何选择?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答案,而根本要顺乎人心,顺乎自然。 在传统历史叙述中缺乏女性视角,或许正是因为有了白芍这样一个虚构人物,才能够让我们摆脱过多的历史窠臼,毫无顾虑地深入到历史人物的精神底处,切身体悟曹操“慕虚名而处实祸”的苍凉感。这是一个大无畏地摆脱正统道德束缚,果敢追求人生大志和天下名誉的大英雄的内心独白。这种独白绝不可能展示给博弈对手,也不可能透露给相随相从的将士,而只能说给柔情而不失解悟的人。“千声琴响,唯有一音与宝剑共鸣”。当白芍彻底放下“杀曹与不杀曹”的心理羁绊时,这个清透而充满灵性的女子已然成为曹操的知音,高山流水,相亲相近,各自独立,又融为一体。
赌徒式的独夫
小说塑造了多个个性鲜明的小人物,后宫中的黄福、黄二,董府家奴秦庆童,乃至郑府的赤芍等,而最出人意料的是小人物朱六。他是隐秘至深的小人物,是把“杀曹”大戏演到最后一刻的人物。朱六临死前的一段近乎告别独白,读来如同对曹操的世俗版的人生判词。而在我看来,朱六存在的另一意义,就是他莫不是对所谓正统皇权的一次彻底的嘲讽和颠覆。朱六本是世间的破落赌徒,高高在上、自为天命的汉献帝却把最后的政治资本押在这把“快刀”上,这岂不是明示出他天下第一赌徒么?他的在位完全是因为与皇权的血缘关系,宫廷里的戏一幕幕演过来,他的无才无德早已毕现无疑,在内百姓痛恨,在外群雄背叛,他唯有靠朱六这样的赌徒一搏,赌的是社稷,赌的是天下,赌的是他的一己之私。 汉献帝就是一个独夫,且是个可悲而无自知之明的独夫。他的本质似同“夏桀”“商纣”,只不过历史没有给他半点“张狂暴虐”的机会与空间。他只能在深宫后院做空想的“独夫”。这是正统史家所回避、不敢触及的真实面。因此,才将曹操定格在“奸雄”之位,皇权帝位被伪饰为受到奸雄挟制,屈辱式微。而在此,历史的白脸被撕掉,皇权的至尊露出了猥琐卑鄙的真实面。 漫漫历史长河中赌徒式的独夫不乏其数,古今皆有。可笑的是,世俗从来不乏对这等独夫的粉饰与追捧,为何?因为有太多的杨彪、董承、伏完之流,他们借着维护“仁君”之名,蝇营狗苟。这正是大道废,仁义出,“捐仁义者人寡,利仁义者人众”。 更为可悲的是,郑康成这样的高士名流,尽管知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却难以将此大道化为己行。这位隐于乱世的大儒从来没有真正隐于乡野,自始至终,在所有的关键处都有郑康成的身影存在。唯有白芍摆脱了他的影子,做出了自己的决断,顺乎自然,顺乎性情,选择了曹操,选择了历史所向。而郑康成走向了汉献帝,走向了袁绍,这是他的可悲所在。面对白芍的质疑,郑康成只是阐发出了圣人之理,却没有真正将之化入内心。他说白芍入世太深,而他才是真正难于摆脱世故之说的人。他的门下弟子高声吟诵圣人言,里三层外三层,气场好不宏大,在这样的形式之下正透出了主人内心的虚弱和亏缺。真正“穷理尽性”的人,恰恰不需要这样的场面帮衬。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芍,她是透过自己的眼睛去明辨事物的情理,做出自己的决定。她得到曹操独有的赏识和信赖,根本上就在于她做得到真情流露。 阅读《曹操与献帝》,让我感觉到,作为一个思想者,作家再次勇敢地将自己的视角放置在一个充满了变数,充满各种可能性的跌宕起伏的历史时代。他力图从历史人物的复杂而矛盾的抉择中,从历史瞬息转变下的个体命运中,去探求历史取向的必然性,为人们寻求一种当下思考的启示与解脱。
作为一个阅读者,我们既要感知主导历史的英雄人物,也要感知那些如风云流转的过客人物,了解他们在变化跌宕的历史时代中的所思所想。要知道,每个人都在思考自己的抉择,自己往哪里去。历史牵动着人,人也决定着历史,哪怕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任何想置身于外的人,也无一不被卷入这一历史洪流中。 曹操,是我们头脑中熟悉的历史人物,然而愈加熟悉的人与事,愈加陌生。白芍说曹操:逞强,逞大,逞英雄,而朱六说曹操是“豪赌争天下”……曹操自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此曹操是彼曹操吗?或许一切都是曹操,都包容在他的真性情中。那么,这种历史的杂感共鸣暂且止于这一真性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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