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第三章 帝国的崩溃
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李密觉得自己像一条船。
一条破船。
几年来他一直像一条破船一样在隋朝末年的怒海狂涛中漂泊。
他先是投奔了郝孝德。可郝孝德当他是蹭饭的家伙,始终没给他好脸色看。
李密又投奔了王薄。王薄对他倒还客气,可一直把他当客人。虽然好吃好喝伺候,却始终让他在一边凉快着。
李密很郁闷——要想参预山寨决策,论资排辈,少说也要等上一百年。
郁闷的李密只好下山继续漂泊。由于身无分文,一路上只能以剥树皮、挖草根为生。后来再也走不动了,李密就在淮阳郡(今河南淮阳县)的一个小山沟里落脚,改名“刘智远”,教几个农村孩子读书识字,勉强籍此糊口。就这么过了几个月,郁郁不得志的李密写下了一首五言诗,借以抒发自己年华虚度、壮志未酬的痛苦和失落。诗的最后几句是:“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此诗既成,李密仰望苍穹,不觉悲从中来、泣下沾襟。
自古以来的英雄,早年往往命途多蹇、潦倒失意。
这似乎是历史和人生的铁律。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逆境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
换句话说,逆境就像一个多功能容器,它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人都往里面装,然后迅速杀灭大量冒牌的有才之士和有志青年,培育剩下那些吃苦耐劳抗击打的人,最终孵化出一个货真价实的成功者。
所以说,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不过话说回来,在“逆境牌”多功能孵化器完成最后一道工序之前,成功者往往会自我怀疑——怀疑自己也是千千万万冒牌的有志青年之一。
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这个孵化器制造一个成功者需要多长时间。
所以他会等得很难受、等得越来越怀疑自己。
比如现在的李密就在诗中流露出了这样的难受和怀疑。
与此同时,李密的这首“反诗”也迅速引起了乡民的怀疑,所以马上有人到淮阳太守那里告了密。官府立刻发兵,李密只好再度逃亡。
走投无路的李密最后逃到雍丘(今河南杞县),想投靠他的妹夫、雍丘县令丘君明。丘君明一看是李密,顿时吓了一大跳。这个大舅子眼下可是朝廷追捕的要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丧门星哪!谁要是敢窝藏他,谁立马仕途玩完、脑袋搬家!丘君明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最后只好把他送到一个密友王季才那里。所幸王季才是一个侠肝义胆之士,一向敬佩英雄豪杰,所以不但欣然收留,还把女儿嫁给了李密。
李密捡了一条命,又意外地捡了一个老婆,黑暗的命运似乎开始露出一线曙光。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个告密者,李密很可能就会在这雍丘地界上当一个循规蹈矩的倒插门女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庸度日、直至终老。
但是逆境没有放过他。
准确地说,逆境早已把他锁定为下一个孵化的对象。
所以李密还没度完蜜月,又一场灾难就接踵而至了。
早在李密前脚刚刚踏上雍丘县界,丘君明的堂侄丘怀义后脚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朝廷告密了。杨广颁下一道敕书,命丘怀义用最快的速度交到梁郡通守杨汪手上,命他逮捕李密。杨汪接获敕令,立刻率兵包围了王季才家。
这一次李密似乎在劫难逃。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官兵居然扑了一个空。
因为李密这天恰好出门,无意中躲过了一劫。
可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无所获的官兵一怒之下,把王季才一家和县令丘君明一家全部砍杀,鸡犬不留。
几十口人一瞬间全都成了李密的替死鬼。
李密悲愤交加,再次踏上漫漫的流亡路……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李密这条怒海狂涛中的破船,再一次失去了生命的方向。
在一次又一次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中,绝望的李密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对于一条没有方向的船来说,任何方向的风都是逆风。
所以,必须为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坚定不疑的方向。
李密把历尽沧桑的目光投向帝国的四面八方,开始在隋朝末年弥漫的烽烟与熊熊的战火中重新寻找……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停在了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叫瓦岗。
瓦岗寨的变民首领翟让本来是东郡(今河南滑县)的一个法官(法曹)。
可有一天这个翟法官自己却犯了罪。
而且是死罪,被关在监狱里等候处斩。
一个叫黄君汉的狱吏向来很仰慕翟让,于是半夜摸到他的牢房对他说:“翟法司,如今的天意民心皆已彰显,眼看就要改朝换代了,你怎么还坐在这儿等死?!”
翟让又惊又喜,马上从地上跳起来,说:“翟让已是圈中待宰的猪羊,是生是死,全在黄先生手上。”
黄君汉打开翟让的枷锁脚镣,亲自把他送出了监狱。翟让感激涕零,不停地叩首:“翟让万幸,蒙先生再造之恩!可我走了,先生怎么办?”
黄君汉大怒:“本以为公是大丈夫,可以拯救天下苍生之命,所以我才冒死营救,怎么反而跟小儿女一样哭哭啼啼?你只管逃命吧,不用担心我。”
翟让就这么逃离了近在咫尺的死神魔爪,一直逃到瓦岗(今河南滑县南),约在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左右聚众拉起了反旗。附近变民纷纷来附,部众很快发展到一万多人。在归附的人中,有两个勇猛过人的少年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瞩目,并在短短几年后迅速成长为隋末唐初叱咤风云的人物。
其中一个叫单雄信。还有一个叫徐世勣。
投奔瓦岗的这一年,徐世勣年仅十七岁。他祖籍离狐(今山东荷泽西北),后迁居卫南(今河南滑县东),字懋功,所以很多人也叫他徐懋功。他是个富豪子弟,史称其“家多僮仆,积粟数千钟,与其父皆好惠施,拯济贫乏,不问亲疏”。(《旧唐书•李勣传》)
很显然,这样一个家境富裕、乐善好施的少年投身起义,绝不是迫于生计,而纯粹是为了实现他的人生抱负和自我价值。
这样一种高起点决定了少年徐世勣要远比那些只知道抢粮、抢地盘的人拥有更为广阔的舞台、以及更为远大的发展空间。
他后来的生命历程及其一生的辉煌功业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武德初年他归附唐高祖李渊,授黎州总管、上柱国、莱国公,并赐姓李,从此以李世勣之名行世。贞观初年徙封英国公,治并州十六年,政声卓著,战绩显赫,多次大败突厥,成为大唐帝国防御突厥南下的一道坚实屏障,被李世民誉为国之长城,后随李世民远征高丽,亦多建战功;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历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最后官至尚书左仆射、司空。
高宗即位后,为避李世民讳,改其名为李勣;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已逾古稀之年的李勣仍然亲率大军远征高丽,并将其彻底平灭;次年病殁,高宗为之举哀,辍朝七日,并赠太尉、扬州大都督、谥号“贞武”。
李密循着生命的新方向来到瓦岗,可他一来就傻眼了。
因为这里横行着一大群草头王,让他吃不准究竟要把自己的未来押在哪一杆旗帜上。
除了翟让之外,这里还有外黄(今河南民权县西北)人王当仁、济阳(今河南南考县东北)人王伯当、韦城人周文举、雍丘人李公逸等等,个个牛皮烘烘、眼高于顶。李密忙忙碌碌地穿梭于这群牛人之间,苦口婆心地向他们讲解“削平群雄、一统天下”的大计,可这帮牛人基本上都拿他当笑话,根本没人买他的帐。
李密再度陷入了迷茫。
他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他不知道“逆境牌”孵化器还要把他焖多久……
可现在的李密已经相信,在他生命中来来去去的风中,总有一股是顺风。
前提是必须坚定自己的方向。
即便一再遭受蔑视和冷遇,他也绝不能再轻易改变。
在李密的苦苦等待和坚持下,一则改变他命运的歌谣终于随风吹到了瓦岗。
准确地说,这是一则政治歌谣,名叫《桃李章》。其大意是说杨氏终将灭亡,李氏终将兴起。
瓦岗寨的这帮牛人不太相信一个读书人的什么天下大计,可他们却很容易相信民间流传的政治谣言。所以当他们一边回味着歌谣、再一边听李密畅谈大计的时候,这味道就越来越不一样了。
将取杨氏天下的人——莫非就是这个姓李的家伙?!
后来他们又听说了李密好几次大难不死的传奇故事,于是越看越觉得李密像是未来的帝王,对他的态度开始大为转变。
李密的好运终于来了。
通过这段时间对这些变民首领的仔细观察,李密已经牢牢锁定了一个人,决定将自己的未来与他的未来紧密捆绑。
他就是翟让。
李密觉得翟让是这帮牛人中实力最强的,而且麾下人才济济、极具发展潜力,于是便通过王伯当的引荐正式加入了翟让的阵营。刚一加盟李密就小小地露了一手。他向翟让献策并且亲自运作,很快就把瓦岗周边的多股小盗匪成功收编,给老板翟让送上了一份丰厚的见面礼。翟让喜出望外,顿生相见恨晚之感,开始让他参预山寨的决策。
李密遂力劝翟让夺取天下。他说:“刘邦、项羽皆以布衣之身而成就帝王功业。如今主上昏庸无道、天下民怨沸腾,朝廷精锐之师尽丧于辽东、国家与突厥的关系也已全面恶化,而主上却仍巡游江南、委弃东都,此乃刘邦、项羽奋起之时也!以足下之雄才大略、加之士马精良,足以席卷二京、诛灭暴虐,隋氏的灭亡指日可待!”
翟让听完后笑了笑。他向李密道了声谢,然后说:“我们只是群盗而已,旦夕偷生于草莽之间,君之所言,非我所能及也!”
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的差别是很大的。有的人富有天下,却仍然觉得事业不够大、功绩不够显赫、生命不够辉煌,所以仍然要努力奋斗、或者说使劲折腾。比如当今的隋朝天子杨广。而有的人只要在某块地盘上当老大,能对一群人发号施令,整天不愁吃不愁穿,并且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就心满意足了。比如眼下的瓦岗首领翟让。
要让杨广当翟让,他会觉得比死还惨。
要让翟让当杨广,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李密看着这个昔日的法官、曾经的死囚、眼下的草头王翟让,内心忽然感到无比失望。
他没想到翟让居然是这么一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人。
当今天下是一个英雄辈出、不进则退的时代,苟且偷安就意味着坐致失败,也无异于自取灭亡!
自己能把未来绑在这种胸无大志的人身上吗?
当然不能!
差不多从这个时候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跃入了李密的脑海。
自立门户。
一个堂堂的世家大族之后、帝国的一等爵蒲山公,难道一定要把自己的未来捆绑在别人身上吗?!
李密的回答是——不。
从现在起,李密决定自立门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