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赵姨娘是极不讨喜的。
下至小丫鬟芳官众姐妹,上至贾母王夫人凤姐,都是不待见她的。连亲生女儿探春,也顶撞过她。
原本,赵姨娘是很容易有个好命的人设。虽为妾室,贾政却是十分宠爱。儿女双全,女儿探春又是大观园里出类拔萃的姑娘。儿子贾环虽平庸,不能和宝玉相提并论,然也是贾政疼爱的小儿子。
比起无儿无女,受贾政冷落,毫无存在感的周姨娘,赵姨娘应是有一定地位身份的,却每每被众人奚落嘲笑。
怨不得大观园的人势利。论身份地位,比起赵姨娘,平儿只是个通房丫鬟,没有子嗣,姨娘的名分都不曾有,被唤作平姑娘。众人依旧喜欢敬重平儿。
为人行事妥帖,便受众人敬重。为人行事不着调,自然众人厌烦。
赵姨娘是贾府家奴的女儿。从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样貌描写,可以想见赵姨娘年轻时必是容貌姣好。
贾政和王夫人的婚姻,强强联合,更多的是利益权势的联姻,感情成分占的比重少。
贾政王夫人是相像的两个人。都是豪族出身,一个不苟言笑,一个正襟危坐。都是标准的贵族做派,都是豪门打造的模范样本。
也许在贾政眼里,言行从来不会出错的王夫人,似名贵宋瓷瓶中的一朵绢花,清冷高贵。美则美矣,却少了灵动活泼,少了自然本真。
遇见妙龄的家奴女儿,贾政便心动了。赵姨娘在他眼里,是一朵无名小花,不尊贵,却有鲜活泼辣的美。贵族公子贾政觉得,赵姨娘小家出身的市井味,真实迷人。
娶妻,出于家族考量。纳妾,贾政选了自己喜欢的。有丈夫宠爱傍身,又生了一儿一女,赵姨娘的小妾之路,应是顺遂安妥。
若同周姨娘般安守本分,或是同平儿般谨小慎微,或是有她俩一点点平和善良,赵姨娘都不会惹得众人弃嫌。
偏她是个跋扈粗鄙的人,丈夫的娇纵更使得她分外张扬。大观园里,贾政是唯一疼爱呵护她的人。许是她仅存的温柔良善都给了贾政。贾政面前,她是温驯的小白兔。对外她是时时竖起芒针的刺猬。
因茉莉粉替代蔷薇硝,赵姨娘去寻芳官讨要说法,途中又遇夏婆子挑唆,遂大闹怡红院。
赵姨娘骂芳官“不过娼妇粉头之流”,又说“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芳官也是毫不示弱“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
这番话触到了赵姨娘痛处——出身低下。虽为贾政生了一儿一女,也只是半奴半主的身份,妾室的地位本就卑微。
她若安分自知也罢,偏又不甘心,想为自己争得主子席位和众人的尊重。然其言语行事着三不着两,成日家上蹿下跳地折腾,终沦为众人笑柄,被丫鬟们群殴。
位高权重的人也厌恶她,晚辈凤姐对她颐指气使,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更不必说贾母王夫人了。
贾母怒斥她“烂了嘴的混账老婆!”贾环推油灯烫伤宝玉,王夫人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
邢夫人说迎春“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凤姐眼里,赵姨娘“狐媚子魇道。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外人都不待见她。因兄弟赵国基的丧葬银子去议事厅讨说法,连亲生女儿探春也驳斥“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
愚蠢狭隘自私尚可换得众人或是读者一点同情怜悯。蓄意加害别人,则使人对赵姨娘的同情值降为零。
和马道婆合议作法害死宝玉和凤姐,诚然凤姐言语多有冒犯,赵姨娘也不该有这样狠毒的做法,况宝玉是个小孩,时常也护着贾环,并无冒犯她之处。
世上的母亲,谁不爱自己的孩子。赵姨娘一则护犊心切,二则想获得主子的尊荣。但她应该明白,正妻小妾,嫡出庶出的孩子,身份地位泾渭分明。想僭越,无非是痴人说梦而已。她安分守着自己应得的家业就好,别再做非分之想。
大观园里最有胸襟见识,才干出众,凤姐嘴里“老鸹窝里飞出的凤凰”的探春,凤姐尚惋惜她不是王夫人所生。
宝玉和贾环的人才样貌相比,是云泥之别。宝玉稍有风吹草动,大观园的上下人等都惊慌失措。视他为天上的活龙般尊贵。
比起众星捧月般的宝玉,贾环的存在感极弱。赵姨娘气忿不平,怒刷存在感。然行事乖张荒诞,手段卑劣,上不得台面,丢尽了颜面。
同为妾室,比起吞金自尽的尤二姐,香消玉殒的香菱,落寞孤寂的周姨娘,赵姨娘算是幸运得多。有丈夫宠爱,有儿子,又有能干的女儿。虽女儿探春疏远她,亲近贾母王夫人,终归是血肉至亲的母女。
只是她不知进退,作天作地。她也有可怜之处,女儿疏离,众人下眼观。
她想反抗,贾政的疼爱呵护犹如绚丽烟花,美丽奇幻的肥皂泡,给了她反抗的莫大勇气。她一心想打破桎梏,却终是碰了个头破血流。
深似海的豪门贾府,人人都按部就班,走着既定的路。独她像个顽劣的小孩,跌跌撞撞非得另辟蹊径。
她的存在,也像一粒石子,江面溅起一星半点水花,依旧水平如镜。
大观园里,谁又不是稍纵即逝的一粒石子呢?谁又没有湮没在暗流汹涌,豪族的庭院深深里呢?
终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