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位高明的魔法师,它悄无声息地淹没了太多王权的更替,曾经许多不可一世的达官权宦默然作古。
有一种精神却穿越浩瀚的时空沉淀下来,溶入了后来者的血脉,化作了永恒的记忆。当我在为无休止的欲念而躁动不安的时候,当我为现世的堕落而黯然神伤的时候,一座凄风冷雨中的坟茔,不知何时打开了我的心结,涌现出了无以言表的沉静与温暖。
看不出这座坟茔与众多平民的墓地有何种不同,更无法与那些规模宏大巍峨气派的帝陵皇陵相提并论。它有属于自己的存在。它静静地与县城一座重点中学和一座重点小学朝夕相伴,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快乐动听的歌唱、天真无邪的笑脸、无忧无虑的追逐嬉戏构成了它耐人寻味的独特风景。
或许,这是一种历史的夙愿。墓地的主人来自两千年前的东汉时期。拨开历史的烟云,你会感到惊讶:这里曾经生活着一位那个时代令国人仰慕至极的贤士,其影响力之大超乎今人的想象。
何以为证?近读史书,关于这位贤士的文献记载脉络清晰,言之凿凿。
此公何人也?他就是东汉末年大名鼎鼎的隐士,世称黄征君的黄宪黄叔度。其生卒年份不详,卒年四十八岁。
走进位于河南省正阳县的黄叔度纪念馆,由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亲笔题写的碑文“汉黄叔度墓”赫然矗立,纵然经历千年岁月,字迹依然挺拔刚健,清晰可辨。此碑是唐代叛军李希烈据守淮西时,颜鲁公奉命至蔡州,特意来慎阳拜谒叔度时修建的。墓地高高隆起,四周用白色大理石饰边,显示出后人的虔诚。墓地左边,并排树立两座古色古香的牌坊,寓意永彰叔度之贤德。博物馆面积不大,占地约二亩,主馆舍是一座二层阁楼,朱门青瓦挑檐,整栋建筑庄重精致,宛若头戴博士帽的学士盘腿耕读。主馆外有精美凉亭,绿树茵茵,环境幽雅,置身于此仿佛进入了一所千年书院。其实,在十年前,这里曾是当地教育主管部门的所在地,为了更好地保护文物遗址,也是为了更好地弘扬传统文化精髓,在有识之士的不懈推动下,最终完成了搬迁,建成了纪念馆,实现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心愿。
谈起黄叔度,今人并不太了解,探寻其中的原委,或许有如下原因:一是因为他著作较少传世,据传只有《汉魏丛书》的“天禄阁外史”系其所著。即便如此,许多人倾向于此书系明代人伪作;二是他没有为官的履历;三是在波澜壮阔的华夏文明中,他所身处的那个时代为太多的战乱所遮掩;四是今人多被物欲的洪流所裹挟,对优秀传统文化缺乏共鸣与耐心。一个既少著作传世,又无官场资历的民间人士,何以能够穿越汪汪两千年历史,为历代所传颂?这难道不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奇迹吗?
黄叔度世代贫贱,其父为牛医,是地地道道的下层子弟。让人不解的是,不知他受到怎样的教育,会有如此非凡的彪炳史册的道德禀赋和人格魅力。东汉桓帝时期,大学问家时任朗陵侯相的荀淑到汝南慎阳,在客舍中遇到十四岁的叔度。两人一交谈,荀淑大为惊诧,不禁为其学识修养所折服,毕恭毕敬聆听教诲,整整一天不愿离去。临别,他对叔度说:“子吾师表也!”等他来见当时的名士、曾作《后汉纪》的袁闳的时候,未来得及寒暄,即问:“你们这儿有一个颜回,你认识吗?”袁闳答道:“你是说黄叔度吗?”把少年叔度视为孔子最器重的弟子颜回在世,可知叔度的学识、影响力非同一斑。同郡有个叫戴良的人,才高倨傲,思想深邃,能言善辩,不落世俗,有人问他:“子自视天下,孰可为比?”答曰:“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而等他见到叔度时,没有一次不自叹弗如的,每每回到家里,都是怅然若失的样子。其母问他:“你又从牛医儿子那儿回来吧?”他说:“良久不见叔度,不自以为不及。既睹其人,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故难得而测也。”既能让才高倨傲的人自惭形秽,不产生嫉妒,又能让其感到神秘莫测,可以猜想他有着怎样的人格魅力。同时代的陈蕃、周举曾经说过:一日一时不见黄生,则鄙吝之心就要在心里生根发芽。陈蕃、周举均非泛泛之辈。周举曾任泰山太守,为政颇佳,为时人赞叹。陈蕃在汉灵帝时被封为文阳候,与大将军窦武共辅灵帝,是权倾一时的托孤重臣。在他受封“三公”(古时辅助国君的最高官员,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感叹:“叔度若在,吾不敢先佩印绶矣!”太守王龚以礼贤下士闻名,贤士多被招致麾下,而却招不来叔度。汉代名士、太学生领袖、大教育家郭林宗少时到汝南游历,先经过袁闳居所,见面后心不在焉。不久就去拜望叔度,居住了很长时间才返回。有人问他对叔度的看法,郭说:“奉高之器譬诸氿滥,虽清而易挹。叔度汪汪如千顷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意思是说,奉高(指袁闳)的气度,好像小泉之水,虽然清澈却容易被取干。叔度的学识修养象汪洋大海,能够腾起无边无际的波浪,你澄不清它,你淆不混它,其深度不可测量。这就是著名历史典故“叔度汪汪”的由来。
在“声名成毁,决与片言”的汉末,诸多一流的贤士众口一词,对叔度极尽推崇,可说是非同小可。特别是郭林宗“叔度汪汪”、“不可量”的议论,更让人对征君德行操守多了一层神秘感。在我读过的典籍中,曾有过类似的记载。那是著名的孔子问道的故事。孔子到周都,就礼仪方面的学识请教于老子。老子回答说:“你所说的那些俗理,言谈者本人和他的骨头都已朽烂了,只剩其言语还留人间。况且作为正人君子,应得其时则奔波劳作,不得其时则披发轻松而行,不必劳累自已。优秀的商贾,深藏不露,虚以待人;正人君子,其德高深,容貌举止就像愚人傻子。去掉你的骄傲之气和众多的欲望,还有和颜悦色的神态,以及性情奔放的壮举;这些‘七情六欲’是不利于你的身体的。我所能告知你的,就是这些而已。”
孔子回去后三日不语,事后,他对弟子说:“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快速行走。跑的快的野兽,我可以用隐蔽的陷阱捕捉它;擅游的鱼,可以用带饵的线钓取它;善飞的鸟,我可以用箭去射它。至于龙,我不知道如何能降伏它?因它能乘风云而上天。我去拜见老子,他简直就像一条高深莫测的龙啊!”
难道征君叔度是如老子那样大智慧的圣贤吗?
“修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在“学而优则仕”的封建时代,能够抵挡功名利禄诱惑的人一定是看破世事人生的大智之人。叔度曾举孝廉,又辟公府,一生却拒绝仕途。面对社会的昏聩腐败、动荡不安,叔度洁身立世,不事权贵,远离各种政治漩涡,无为而无不为,坚持修身修心,不断追求至纯至善的人生境界,影响教育了一大批青史留名的贤士。这种“以真善处浊世”的精神是对中华文化的一朵奇葩,历来为人们所尊崇。它滋养了人们焦渴脆弱的灵魂,给人们带来战胜卑鄙庸俗的智慧与力量。他们不约而同地去追随叔度的足迹,为之修祠立传作书赋诗,寄托无限仰望之情。
关于征君黄叔度之遗轶,正史《后汉史.黄宪传》和《世说新语》均有的记载。且不再赘述唐颜鲁公不远数百里专程拜谒,题写墓碑,但就明清以来有确切文献记载的修祠立传至少有九次之多。明代文学家、汝宁府太守徐中行于嘉靖甲子(公元1564年)命人立黄征君祠堂,以彰其师表人伦,当时的大学问家、重庆知府、《四库总目》的总编撰刘绘亲自撰写祠堂记文。明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状元、翰林院修撰、江苏无锡人孙继皋在《黄征君祠堂记》叹道:“嗟夫,荀季和之贤也。郭林宗之鉴也。戴良之高才也。蕃举盛名也。咸乐自损而妄誉人者,而靡不退然深服,远去鄙吝。叔度之长,岂直善自匿也乎哉?假令叔度而遭时得志,其建树必在当时诸贤之上。何者?善藏着必善用。螭而蠖曲,螭而龙跃。”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曾任户部尚书兼左副都御使的李朴修文昌阁。阁文中记述:“至今读《天禄阁外史》遗编,中间兵、刑、战、守、礼、乐,混是治平之具……道可以续孔孟,治可以跻唐虞,文可以排班马,斯非其汉世不朽君子耶!”清代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重修正阳县明伦堂。清人刘必寿在堂记中记载:“慎国明伦堂何昉?当在置郡县之后。……正德初,真阳复置县,而明伦堂自此昉。相传为黄征君遗址。……庶方轨黄范诸君子,以垂不朽。”乾隆甲申(公元1764年)记功立黄公祠。清嘉庆丙辰(公元1796年)重修黄征君祠墓。墓记曰“汉征君,黄公叔度。高风轶轨,史册之所记载,采具邑乘者详矣。”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对墓祠进行过修整,知县郑元善撰写碑文。光绪十年又甲申(公元1884年)少府鸠工重勒石。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由当时的农商总长袁乃宽出资重修征君祠。我不禁惊叹,征君以区区隐士之身竟然捧起了泱泱华夏两千年文明的曙光。时间可以让墓地长满荒草,战乱可以让祠堂焚毁,政见可以抹去墓碑,但征君贤德却不容遗忘,也不会被遗忘。2013年,当地曾发起“正阳精神”联语征集活动,不少熟悉当地历史的教授学者以及在此工作过的有识之士踊跃参与,短短数月,收到联语数千。他们把叔度之“厚德”放在首位,提炼出了“厚德、诚信、开放、进取”的正阳精神。
在古人的记述中,许多人遗憾只闻黄征君之名,而无缘得见其真精神。说来我也可算得上是个幸运儿。在民国25年的《重修正阳县志》上,我读到了两篇署名黄宪或叔度的短文,不辨真假,或藉以窥得些许思想的珍珠。一篇是《兵法》,另一篇是《交情》。《兵法》篇详细记载了巨盗司马龙攻打冥阨关(今信阳),在即将攻破关口的时候,信阳官吏慌忙请叔度来帮助抗敌。征君用兵设计谋于虚实之间,“谋外而不谋内”,以不伤一民,不匮一库的代价,一举全歼来犯贼寇,书写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战争奇迹。《交情》讲述的是征君与东汉名士李膺、郭林宗交往的轶事。他有一段精彩的论述令人击节喝彩。当李膺问“为何辞去馈赠,而却送给书”时,征君答:“穷人不拿金钱去回报人,所以要拿书去回报。如果你拿金钱送人,就等于和你共同分享俸禄,不久你的俸禄也会很快花光。等俸禄花光了,你什么也没得到。一日三餐,有粗茶淡饭就能过上平常的生活。白天与人交往,有琴有书,就足以娱乐。夜晚睡觉,有简单的席子床铺,就足以能够安睡。难道用得着那么复杂吗?受人馈赠而不报答是可耻的,不能报答而接受别人的东西,也是可耻的。所以说君臣之交应以全义,兄弟之交应以全爱,夫妇之交应以全体,朋友之交应以全耻。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道理。”一篇不足千字的文章,却把做人、处事、修身的道理诠释得耐人寻味,让人疑为天人所为。
对于黄公,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作诗追慕。
唐黄滔《祭翠补阙道融文》称:“多君子士元廊庙,待我以叔度陂湖”。“叔度陂湖”常用来赞美君子高尚的品格与雅量。
北宋大文学家黄庭坚《汴岸置酒赠黄十七》曰:
吾宗端居丛百忧,长歌劝之肯出游。
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
初平群羊置莫问,叔度千顷醉即休。
谁倚柁楼吹玉笛,斗杓寒挂屋山头。
明朝诗人曾文淡在《拜叔度黄征君墓》中写道:探奇偶尔向天中,仰止高山拜下风,钩党姑从陈迹论,芳灵应许梦魂通。千年马鬣钦黄子,七尺螭碑重鲁公。仿佛懿型如可即,遥看云际羡飞鸿。
《汝宁府志》载张睿诗句“麒麟高冢卧蓬蒿,千载芳名北斗高。郭泰有言真国士,陈蕃推羡见人豪。鸣骤入谷非客至,鸿鹄冲天未易招。自恨晚生无复见,也将鄙吝自潜消。
清人金镇在《黄叔度故里》中说:醴泉本无原,芝草宁有根。名贤不世出,往往生单门。我怀黄叔度,高节冠中原。戴子既服下,奉高矢弗湲。拙者牛医儿,道德一何尊。言遵慎水旁,仿佛昔徽存。圣贤贵自树,世俗安足论。
低回于墓前,抚今思昔,久久不能离去,似觉征君伟岸飘逸的身影在天地间行走。遥望征君,我送去三拜:一拜华夏真君子;二拜德昭千秋;三拜消我鄙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