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天的雨停了,阳光很温暖。路边,一个老太太站在阳光中,认真地结着纱袜,材质是纯白棉线。在她手里,袜筒早完成了,已经结到后跟转弯处了。我上去打了招呼,问她多大年纪,她说八十八岁。
我叫了她一声阿姨,说,你真健啊。她很开心,显然这个称呼甚合她意,一般来说,上海人应该管她叫阿婆了。
她问我,你也懂得结袜子啊?我说懂啊,小姑娘时经常结,那时一团棉钱一角钱,结一双短筒袜需要四团线。她眼睛亮起来,是啰是啰,四角钱结一双。现在买不到全棉纱袜了,只好自己结。
我说,网上有,叫你孩子帮着买。她忙问,有白色的吗?我说没有,全是双色,夹花的。她有点失望,我不要花的,我要白色的。
我发现她没在袜底加线,提醒她,不加的话,牢度不够。
她身子向我这里倾了一下,说,不加,这袜子是等我老了穿的。
"老了"是上海本地话,意思是去世。原来,这双袜子穿上后不着地的,是往虚空中走的。她还告诉我,老头子和她同岁,也是八十八,她不但要给自己结一双白色棉纱袜,也要给他结一双。现在她已经为自己结好一只了,只要每天结,很快就会完成,到时候就定心了。说的时候,脸上还露出一丝欢喜,像小姑娘的某种憧憬 。
我问她纱线哪里来的,现在市面上可买不着这样的棉纱。她说是过去勾针结花时留下的。
这一说我有些惊讶了,藏了五十多年啊?记得我读初一时,妈妈带我去一个村庄,请熟人教我勾花。那时不少农人除了农活,晚饭后还做手工活赚钱,那些缕空的好看的工艺衫和台布之类全是外贸商品,由上面统一发下样品,尺寸规定很严格,比如袖口多少针,领子多少针,多一针少一针都不行。但是,有人手法紧,勾出来显得小,于是喷水,用电烙铁烫,硬是拉扯到符合要求为止。在那个客厅里,坐着好几个妇女,她们都肯教我,我学得也耐心,虽然最终得到了夸赞,却没有人肯把活计分给我,毕竟那时都穷。那根针,我却保存下来了,就像老人家保存棉纱钱一样。
老人家听了很开心,哎呀,今天总算碰到懂的人了。又说,那时不要说女人会用勾针,许多男人也会勾花头,手指活络得很。
老人家背不驼腰不弯,思路清晰。我问她为何如此健康,她说有能力就做点好事,没能力也没关系,但绝对不能做坏事,一点也不能做,这是最起码的。阳光中的她看上去光彩照人,脸上的皱纹像画家画出来的一样,颇有意味。
我说,阿姨侬毕竟八十八了,站在路边晒太阳还是累的,叫子女搬把椅子吧,一边晒太阳一边结袜子多好?她朝对面的茶室一指,乐滋滋地说,我们今天有个约会,我在等她们。
真没想到,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也有这样的兴致,每月聚会茶饮。好的好的阿姨,侬慢慢结袜子,慢慢喝茶,祝侬健康长寿哦。
回到家,和家人说起这个老太太,丈夫感慨地说,真从容啊。
作者 姚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