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胜球
冬至,《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十一月中,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一年中聚集的至阳至刚之气至此消弭殆尽,也就是说,天地之精气自极夜之后又开始慢慢聚集,如窗前之花树,于寒秋凋尽最后一片彩叶,而青嫩的芽孢于枝杈间突围。
根据节气的描述,冬至日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因此,冬至日常常给人留下一种惊悚的印象,让人联想到世间物种生命的长短,联想到宇宙秩序之客观精准。虽然在银币的另一面,一定是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时间,一定是阳光流泻大地,世界一片澄明。
时间,如尘土一般,一层一层重叠,在这个难以辨认的地质层里,让我们记住立秋、处暑、白露,让我们想起寒露、霜降、冬至,这些个性鲜明、诗意盎然的时间,原来时间书写的诗歌,是天地间至美之书、至简之书、至道之书。
白昼与黑暗,如阴阳之两极。至冬至日,白昼与黑暗的分界进入一种微妙的状态,平衡早已经打破,如黑暗中锋刃的出鞘,集聚所有的暗,所有的力,只为凌空那一击。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到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这是一个文人的冬至夜,一个中国文人的冬至夜,一个古代中国文人的冬至夜。檀香影里,心事随云烟而俱远。驿站的喂马槽、草料场积满寒霜,远山蔓延,诉说冬至夜的温暖和孤寂。
郁达夫《江南的冬景》是这样写的:“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我生长在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于是,在时光的脉络里,冬至凝聚了一年中所有的黑暗和光芒,攥在手里然后慢慢释放,正是江南的明朗和清冽,正是江南的扶苏和葳蕤。雨水、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时间在轮回中,以诗歌一般的方式诉说死亡和重生。
此刻,“大雪”之雪终于下起,聚光于夜幕降临之际的车声灯影里,一片一片,一片片地飞舞起来。在夜幕降临的此刻,在冰凉的雨夹雪中,堵车,堵车,原来与雪的猝然相逢是这般局促,这般近乎吝啬的美好,心底竟然升起似曾相识的温暖。这是邯郸驿站里诗人曾遭逢过的温暖吗?是一盆炭火还是一声雁鸣?然后纵然有千般柔情,终究是远行者的孤寂,毕竟有点落寞了。
自立冬之后,温暖的岛居生活终于有冬天的气象了。而名为“冬至”之日,在冬天本就短暂的崇明岛,恰似“春归”,在寒冷中万物开始萌动,至阳之气自黑暗中一点点重新集聚。
宋人仇远有诗:“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读书在这样的日子里进行,当然励志。其实身边还是有红泥小炉这样可心的事物,有菘味高汤、一点禅灯。这样的冬至不再孤寂,倒是有了一份热闹、一点春意。
冬至,在北回归线附近,在江南的孤岛,且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