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和建筑史上,江南的三大文化名楼是饶有趣味的存在。这三座名楼分别是:滕王阁、黄鹤楼和岳阳楼。三座名楼都不约而同地因楼而衍文,又楼因文而名。没有楼就没有后面的诗文,但后面的诗文又光耀了门庭,大大提升了对自己有着“养育之恩”的楼的知名度。
三座名楼有如三足鼎立彼此辉映,共同构成了物质与非物质的奇妙关系。细究下去,则各有其妙。
不妨先简约勾勒一下这三兄弟的粗略个性。根据诗文出现早晚而排序,王勃是“初唐四杰”之首,他写了滕王阁,给滕王阁带来大哥的排位估计也不大会招致非议。《滕王阁序》诗文皆美,不在话下,但从俗里看,其实不过是一篇“童子何知,躬逢胜饯”的答谢文章。当然,不能简单理解为仅仅是吃香喝辣后一抹油嘴写篇歌功颂德的文章。这里面主要是客人感恩主人不以貌取人,不以出身和辈分论英雄的反官僚胸怀。知道爱惜人才的人难道不也更是重要的人才吗?知遇之恩,铭心不忘,赠名阁一个“恩”字的标签基本契合。
黄鹤楼的名诗自然要提及“崔颢题诗在上头”。崔颢、李白也是唐代诗人,但差不多接近中唐了,称黄鹤楼为二哥应该也说得通。崔颢的《黄鹤楼》的确好,他的“日暮乡关何处是”今人都在广为引用,好诗!更好的还有大诗人李白,他因为崔颢的诗好就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干脆不写了。但不写本身也是一首无字的好诗啊。这哥们虚怀若谷,一反“文人相轻”的陋习,推举诗友,将有意无意中感动多少后辈人?我就想在自己的掌心上指书一个无形的“谦”字,带着自己满心的赞叹,轻轻拍印在黄鹤楼门旁。
剩下来只有三哥了,让岳阳楼当吧。写《岳阳楼记》的范仲淹是宋代人,晚生了一些时日。虽然“重修”的岳阳楼前身不一定真的比前面两位哥哥资格浅,但文在后,就委屈吃点亏吧,相信我们的范公也不会计较。问题是岳阳楼的标签怎么题?
范仲淹是吴地大贤,其对桑梓地后世的思想、学风、文风以及教化都有极大的影响。范文至今,已经过去千年,吴中的山川风物和湘鄂间的洞庭烟波也枯荣聚散千度,有些世情可以亘古不变,但另有些观念也应该赋予新解读,何况历史本身也是在不断发展发现之中。否则,非但不是对前贤的恭敬,反而是对前贤的大不敬。
前些日子,为写一本有关太湖的书,我数度到苏州高新区旁的太湖边实地感受,在面对大小贡山的西京湾听闻湖浪拍岸之中,我就想到范仲淹。他的童年和为官期间,一定是无数次伫立湖边眺望浩渺太湖的,太湖也不知不觉常常激荡在他的胸中,律动在他的脉理里。后世考证出,范仲淹即便并没有到过岳阳楼,那么他写岳阳楼中看到的洞庭湖风景,大约是参照了与母亲河长江紧相依的太湖风景吧?
后世有人考证说文中滕子京其实是个贪官,也就有文章说,范仲淹无意中给贪官歌功颂德,而且一颂千年。我不知这文章的判断是从何而来,也无法断古人清白。我想,无论滕子京其人如何,《岳阳楼记》都未必就是为其个人歌功颂德吧?盛世续盛景,这本身没有错,只要为官者不从中渔利,就是为民谋福祉,歌颂的乃是这一举措本身,而不是作为个体的官员。
细读文章,如果不是被名句耀眼过度,名句后还有“噫!微斯人,吾谁与归”的诘问。好话要说三遍,这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句子也值得连读三遍,读着读着,大约就听到大音若希的震撼了。唉,没有这样的人,我将与谁同站一道呢?莫非范公写此文时,对滕某已有察觉,文章就是在善意提醒他?不是振聋发聩,不是咄咄逼人,而是用自省、自警、自重、自珍、自励的语气,轻轻拨响对方的心弦。
莫非,这才是此文的文眼?
一生清廉的范文正公,会在一篇写景的美文中,蕴含一个自悟清廉的主题?当然,能否读出读懂,那是各人的感悟了。写什么,在于作者;能读出什么,在于读者。
江南三大文化名楼,景好,同时配有美妙诗文,已等候你我千年,如果有机缘,不妨去赏楼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