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旧物,忽然又看见那卷纸莎草画。展开,却是一张古埃及疆域的地图。用手轻触纸莎草粗糙的肌理,古老的尼罗河水从指缝里缓缓流过,夕阳下,宁静的河面波澜不惊,只这河里淌过的文明,一隔已是数千年。
去埃及,曾经有过游历经验的朋友劝我不要去帝王谷,朋友说,那里除了坟墓什么都没有。我笑,去埃及,不就是看那些各式的坟墓?金字塔也就是一座名气大一点的坟,已经看了,多看一些也没关系。
到达的第三天就是帝王谷的行程。晚九点从首都开罗出发,传说中的东方快车像一位没落的贵族,陈旧但不失上世纪初遗存的风度。
一夜颠簸,已经开始蓬松的路基与机车摩擦着,轰鸣。无眠。太阳升起的时候,也就到达了目的地———尼罗河东岸的宫殿之城卢克索。转旅游巴士,大约1小时的行程,穿越河边的绿洲,便是尼罗河西岸那座神秘肃杀的峡谷———帝王谷。
有些理解朋友的话,一眼望去,视线里只剩下阳光和荒漠。
经过简单的安检通道进入帝王谷,扑面而来的便是戈壁的热风和硕大的苍蝇。那些巨大的苍蝇是原先城市里没有见过的,三五成群,直往人的脸上叮。有些恶心,两只手腾出来左驱右赶,但效果不大,赶走了这些,后面还是源源不断。我放弃了与苍蝇的拼斗,改用纸巾捂住嘴,心里有些忐忑。毕竟是个陵区,有时候动物比人更接近神灵,这些苍蝇之所以在这里集聚,或许就是感知了我们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亡灵。
帝王谷埋葬着古埃及新王朝时期众多的统治者,从图特摩斯一世到拉姆西斯十世,60余座地下坟墓,60余位法老的木乃伊安眠于此,表达得准确一些,应该是曾经“安眠”于此。因为,法老的安息之所早已被盗墓者、考古学家或者我们这些旅行者的足印践踏得面目全非了。
从金字塔到帝王谷,法老与盗墓者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帝王谷的第一位注册“居民”———神勇无比的图特摩斯一世法老在征服西亚的同时,“投资”了第一座阴阳相隔的宫殿。金字塔的时代成为过去,法老的另一座宫殿不再是突兀着彰显身前荣耀的地标。只要看一眼帝王谷,你就会了解,后来的那些盗墓者,需要怎样的奋不顾身才能达到功成身退的圆满,那样的艰苦卓绝甚至远非今日考古学家的执著可以比拟。
我不是考古学家,不是历史学家,甚至不懂建筑学,不懂风水。我只是一个游客,一个游历在人类千年文明与现代破坏者之间,游历在生与死不可逆转的时空隧道之间的游客。
作为游客,我对那些长长的阴森的墓道没有太大兴趣,那些狭小神秘的入口不能让我脆弱的神经兴奋起来。进入墓穴的刹那,我甚至有过一丝恐惧。我对墓室内部这间与那间的布局一无所知,甚至对墓穴里曾经躺着的人以及他身前身后的辉煌也不甚了解,并且从没有过要去深入探究的愿望。
当随着参观的人流走入某个姓拉姆西斯的法老的墓穴,我只是进去了,尽着一个游客的责任。但是,我毕竟是一个游客,在勉强适应了墓穴里令人作呕的气息以后,我在帝王谷已经沉睡了很久的视觉却被墓穴内部遍布四壁、及至天顶的壁画与石刻惊醒了。据说,那些象形文字一定是记录法老传世生平的,而绘制或石刻的壁画内容遍及太阳神的故事、法老的传说、平民的生产生活场景以及人类的繁衍生息歌颂祭祀,那些壁画线条之舒展,色彩之稳重,构图之神奇,气质之安宁,足以令所有的参观者震惊与震撼。
我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穿行在墓室之间如同穿越古今文明的时空,视线粘着似的与那些壁画亲密接触,生怕漏掉了某个角落、某一个笔触曾经到达的地方。我在一头牛、一个兽身人面的神像前伫立良久,又在一个女子与她膜拜的阿蒙神面前徘徊不前,那一刻,我的心也是惶恐的,甚至忘了墓穴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我不是尼罗河的后裔,不需要膜拜法老的尊严,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却分明是在经受一次文明的洗礼,我想脱口而出赞颂那些灿烂文化的缔造者,赞颂那些拿刀那笔的工匠,赞颂那些为法老们开山劈地的掘墓人,但我不能。我不能赞颂,因为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当得起这样灿烂文化的词语。
那些心思奇巧的工匠们的亡灵应该也是安息在这帝王谷里的吧?只是因了暴虐与皇权罪恶的惠赠,他们成为峡谷中最早的“居民”。一批批工匠被赶入帝王谷从事这样浩瀚的工程,一批批的工匠在工程完成以后,为了保全法老的秘密被无辜灭杀。文明造就之日,也就是文明创造者的死期,这是怎样一种肮脏的悖论!
没有奢华的陪葬,也许是多少人挤在一个小小的墓穴里,工匠的灵魂转世了也找不到他们前身的肉体,但在帝王谷的所有亡灵里,或许只有他们的灵魂才是安宁的,因为一无所有,就连盗墓者的脚步也懒得打扰这惊世含冤的一觉。
比起文明创造者得到的安宁,法老们的灵魂是永远得不到安息的。就像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里描写的那样,古埃及的宫廷里,每一天也在上演同样的阴谋与猜忌。为皇权而变异的人伦不可理喻,父母姊妹兄弟可以互相残杀,皇权的争斗令看似光鲜的后庭充满刀光剑影。
是墓穴里也能嗅到的阴谋的气息,9岁即位的图坦卡蒙法老甚至未及准备自己的陵墓,18岁就被匆匆送入了不知哪家的陵穴。那国家博物馆里占了大半层楼面的陪葬,那令世人叹为观止的黄金面具,掩盖不了法老脑后的伤痕。那面具后面忧郁的脸一定是想告诉后来的人,昨天,在法老的寝宫,在接待贵族的正殿,在屋后靠近尼罗河畔的开满白莲花的花园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个不可面世的惨剧。
著名的法老的咒语刻在年轻法老阴森的墓道墙上:“不论是谁搅扰了法老的宁静,‘死神之翼’将降临他的头上。”但古往今来,欲望的力量是无穷的,纵使吃螃蟹的人一个个神秘死去,但法老转世的宫殿还是华丽转身,迁入了今日开罗的博物馆内。那曾经的魔咒经历了阳光的暴晒已然失去了魔力。太阳的升和落,人类的存与亡,即使法老也不能主宰自己今生来世的命运。
走出最后一座参观的墓穴,我摘下帽子和墨镜,任中午的阳光晒去墓穴里带出的死气。再次想起朋友的话,确实,对于多数带着一方猎奇的心态来观光的游客来说,帝王谷不是一个适合游玩的地方。在无垠的戈壁沙漠里,除了北非毒辣的太阳,亮得晃眼的沙土,凝固的空气,扑面的苍蝇,再就是法老空空的墓穴,墓穴里淡淡的死亡的气息以及导游讲述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关于法老的传说。
离开帝王谷,车子一路向东,卢克索,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活着的法老祭祀太阳诸神的神殿。这就是古埃及,生与死隔岸相望,人类就是这样在不间断的轮回里繁衍生息。
作者 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