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姜有很多别名,百辣云、勾装指、因地辛、炎凉小子。诸如此类名字,圈外人听了不知所云。唯有叫姜,才朴素得让人豁然明白。
姜,有生姜、干姜、煨姜、姜珠之分。从地里拔出来的姜,青翠、鲜活、水灵,叫生姜。除去姜叶姜茎姜须,搓搓粗泥,再入水洗洗姜根里的老皮和沙石,生姜的色彩便新鲜、白嫩了,像胖嘟嘟的小手掌,在各指尖上画了一只兔子的眼睛,粉红粉红地闪,散发出一阵薄荷的清香。
生姜通过阳光或火的烘干,便叫干姜了。干姜与生姜相比,暖脾胃之功增强了许多。生姜裹湿烧纸或湿泥巴入烧火的土灶里煨,叫煨姜。其姜较之生姜,少了生姜的辛辣;较之干姜,多了养阴的水分,故温阳而不伤阴。在生姜干姜两极之间,煨姜处中和之性味。
姜珠则是姜头,姜那个似兔子眼睛的部位。其炮制在一个炒字。故乡的中医炮制姜珠,多放在一个土锅里狂炒。这时,灶里的柴火红彤彤的,土锅底的百草霜一沾火叭叭蹦。中医见锅滚烫了,把干姜珠径直倒进去,拿木勺左右上下地翻炒,直炒至焦而不炭,不失姜的本质。这炒姜珠选材精妙,用之也精到,可暖子宫之寒,调任冲二脉之气血。
姜为亦食亦药之物。进了厨房,它便是主菜的佐料,提鱼之鲜味,除羊肉之膻气。进了药房,可切三五片入方水煎,可治风寒侵袭的诸病。故而中医开方时,知道生姜家家有,便在姜的后头注明自备二字,以示不在药房捡,为病家省几个小钱。
临街的小诊所捡处方,用姜却家家讨。那时我家住在诊所的隔壁,天天看见病人出出进进,听到药房里的捣药罐捣得呯呯响。捣药的是个小伙子,是诊所老先生的徒弟,有时他摊开处方捡药,捡着捡着,拉开生姜的抽屉一瞧,空了,便喊:“师父,生姜没了!”
他的师父正在大堂给人号脉,听到徒弟的喊叫,随口道:“去隔壁讨几页生姜来。”徒弟听了,放下捏在手掌里的小秤,一路小跑出去,敲开了我家的木板门。有时我家有,我娘就从屋后的地窖里拿出几页生姜递给他。有时没有,他就又跑出去,找一条街上的另外几户人家要。
小徒弟起先很听老先生的话,后来讨姜的次数多了,就不动了,说颇难堪。这时,老先生无可奈何,也不好撕下自己的脸面亲自去讨,呵呵道:“用姜量大,自储不足,你既然稀罕自己的嫩脸,我的老脸更丢不得,只好去买了。”
老先生买姜不喜欢用秤称,喜欢估,不管多少均以多少多少钱买走。但他的眼力见儿似乎不行,总对一堆生姜乱估一气,估得比实际斤两重,惹得卖姜者一脸的喜气。我的娘一直是小诊所供应生姜的老主顾,她种的姜好,一到八九月出了新姜,就洗洗卖给老先生。而老先生握着我家的姜,赞不绝口,说:“没根须,没泥石,无杂草,生姜只只那么大。”然后道:“你们种姜也不容易,往后一条街上的人来拿小方小药,就不用收钱了,算我讨的姜钱。”
老先生用姜治的病很多。记得一年正月,街头一户四口之家全患了风寒感冒,老先生去时,一家人全躺在床上头痛、咳嗽、流鼻涕。这种病,我们家乡俗称“腊肉病”,即正月吃了腊肉腊鱼等肥腻腥臊之物后,受了点风寒,感冒便缠绵难愈。老先生见状,用了《本草汇言》的方子:“生姜五片,紫苏叶一两,水煎服。”然后交代一街的人:“今年感冒厉害,都煮这药汤防治吧。”
后来我又见过他用生姜治风湿痹痛的。那人是街东巷的老单身汉,年纪怕有六十了,熬得头发枯黄,一件羽绒服沾油沾灰不见纱,近人,身上还冒出一股怪味。老先生可怜他,用生姜托艾绒在他膝盖上烧了几炙,烧得火星叭叭蹦,然后用《本草从新》的方法:“生姜捣出汁,和黄明胶熬贴。”
最难忘的是老先生治一个胸中似喘不喘,似呕不呕,似哕不哕,心中愤愤然的病。那天,天气很好,老先生躺在小诊所的桃树下晒太阳。桃花一瓣一瓣地落,阳光一点一点从东移到西。临近黄昏时,老先生才从藤椅上爬起来,对喊他出诊的人说:“等一天一夜也要等,我才让你等了一个白天。”喊他出诊的人耐着性子点头哈腰道:“是,是。”然后老先生瞟了他一眼,又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说:“走吧,前面带路。”
这个病人据说在离街十里的金鸡垇,老先生不愿去是病人的病重,怕一沾手,病人死了,毁了他的名声。他挨了又挨,一天尽思量怎么治,结果拖得没办法了,才起身。他治好了那个病回来,多次高兴地在堂前嚷嚷:“那病被人治的处方叠起来有一筷子高,中草药呷了几皮篓,可我三帖药就闹好了!”我知道他肯定在吹牛,经旁人细问,原来是《金匮要略》的一个方子,乃生姜半夏汤主之:“半夏半升,生姜汁一升。”并嘱道:“上二味以水三升,煮半夏取二升,内生姜汁,煮取一升半,小冷。分四服,日三夜一服,止,停后服。”
我后来研究过这个病与处方,患病者,胃神经官能症也,痰湿之症。
老先生用姜的处方还有很多,比如他治腹满不能服药,布裹煨生姜纳下部中,冷即易之;比如治秃头,用生姜捣烂,加温,敷头上,一天二三次;比如治牙齿疼痛,以老生姜切片安瓦上,用炭火,却将白矾掺姜上,候焦为末,擦疼处。
与老先生为邻,学了不少的中医之术。习惯了他炮制药物时跑出院的姜味,习惯了闻他捣动药罐的呯呯响,也习惯了听他徒弟从街头跑到街尾一家一家讨姜的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