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绵亘的群山,湖沟仅是个婴儿,躺在大山温暖舒适的襁褓中。
在湖沟的日子,每天早晨,是鸟鸣唤醒了我。
我住在村委会的院里,隔着墙壁和围墙,是村民们的土地。地里生日本杨。这种树是树家族中的乡村男孩,淘气、泼辣、皮实,仿佛见阳光和风雨即长。村民们看重短期效益,正好相中了它这点,在地头田间广泛栽种,视它为每天生长利息的绿色银行。但也因此带来了一些问题,譬如它幼时尚不要紧,待到枝繁叶茂根扎得深了,遮住了阳光,与庄稼争夺养料和水分,庄稼便不长了,村民们管这叫泄地了。眼前这些树高大挺直,浓荫蔽日,在风儿的吹拂下叶子沙沙响,瞪大眼睛俯瞰着楼房和矮矮在下的我。
有树便有鸟,有巢,有鸟鸣。我不止一次地抬头望见喜鹊衔着干草和枯枝,优雅地舒展、扇动双翅,搅起小小的幸福的漩涡,登上枝头筑自己的巢。没鸟住时,巢是一棵树空荡荡的嘴巴,除了风吹树叶哗啦啦响,鸣蝉喋喋不休的聒噪,再无其他声音;一旦鸟住了进去,鸟鸣便纷扬如雨,从天降临,唤醒了我。
湖沟的夜晚包容孕育着层出不穷的静。高高挺立的太阳能路灯,白天吸纳了太阳的光芒,到晚上将能量滔滔不绝地释放出来,这光渺小而微弱,仅照得亮脚下和周围有限的距离,是一粒米的光。沿着水泥路走过这些散落在乡野的路灯,便进入了湖沟,一路高低起伏,将这些路灯撇在身后,就出了湖沟。路上车辆稀少,偶尔冒出一辆,像萤火虫浮过,两束前灯将黑夜捅开一个小缝隙,几米之外仍沦陷在黑暗中。有星星的夜晚,我喜欢站在天底下,像站在很深很深的井底,四壁石头森然,苍苔寂然,仰望无边的星空,星星稠密而硕大,互相保持着绅士的距离,绽放着各自的耀眼光华。
谁拄一根拐杖滴笃滴笃地敲点着路面,深一声浅一声的,村庄里卧着的土狗听见了,兴奋地叫嚣起来,远远近近的土狗都跟着叫了,像点燃捻子放了一挂鞭炮。鸟鸣也急促地响了,是布谷鸟,山里人俗称“烧香摆供”,前一只喊着“烧香摆供”,话音没落,后一只立刻接上了嘴“一壶一壶”,似乎天衣无缝,侧耳谛听,破译得出“阿爹阿哥,割麦垛垛。割麦垛垛,家家吃馍”的农事密码,这也是山里娃们麦香弥漫的催眠曲。
有一种鸟,我从未看见过它的真面目,从白天到黑夜,它都在鸣叫,在远处的山间,在路旁的栗子林中,我曾蹑手蹑脚地试图走近它,它看透了我的鬼把戏,却不急于戳穿我,待我走近,猛地屏气噤声了,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它的身影,浓郁的栗子花香熏晕了我,我当然寻不到了。
群山是最好的回音壁,狗吠抑或鸟鸣,都借助它宽阔强劲的肺活量,被无限放大了,撞到对面弹了回来,黑夜愈加沉寂深广了。
我摸着乡村的黑回到城市,迎头痛击我的是满城灯火,急不可耐的汽车鸣笛,夜以继日的工地呐喊,这是我的日常生活,日复一日的喧嚣与骚动。偶然,鸟鸣也会唤醒我,譬如说今天早晨,一只不知什么鸟,栖息在窗台上,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它,我看不见它小小的身体,但它的声音就像在我的枕边,将我从沉沉睡梦中叫醒。
有一天傍晚吃过饭后,我环绕着会展中心转了一圈,这座设计成船形的建筑巨大而冰冷,像一具恐龙的残骸,我数了数,上头总共有十三个鸟巢——都是喜鹊在城市屋檐下的家。它居高临下的生活和视角,使它一眼觑见了我们内心的欢喜,以及忧愁。
城市是个巨大的发光体。白天,我走过一面面玻璃幕墙,它们映照着匆匆忙忙的人影和车流,反射着炽热白亮的阳光;坐在书桌前,目光穿过阳台,能够看见对过那些六层的楼房,以及楼顶那一排排耸立的太阳能装置,它们闪烁的光芒令我晕眩。到了晚上,无数灯光彻夜不眠,仿佛另一个白天,而那些隐匿于各个角落的鸟也将黑夜当成了白天,一边睁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大声歌唱自己的爱情。
几天后,我回到湖沟,村委会院外的那些日本杨被悉数伐倒了,代之种下的是一株株桃树苗,它们瞧上去单薄羸弱,随风摇摆俯仰,托不住那一树稠稠密密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