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哈密,在历史上曾被称为伊吾。伊吾又是从伊吾卢这个词演化而来的。现在,伊吾卢早已被强大的现实贬为历史语汇,像过去年代小地方的小语言,小小地闪烁了一下,便被更强大的词汇所取代。南迁东莞后,我常被人戏称为“新莞人”,于是,我的身份变得特别尴尬:既不是真正的东莞人,也不是笃定的新疆人。我总在西北和东南间游历,写作也总会涉及这两个地域,但我对自己的所属,常处于怀疑之中。
2014年8月我重返哈密地区伊吾县时,惊诧地发现,原来,我一直都难逃伊吾这个词的辐射。我以为我离开了,但精神脐带却从未切断,标识着出生地的这个词所提供的血液,依旧在我的体内神秘循环。1993年我离开哈密,2010年我离开乌鲁木齐,这些拉大地理距离的举措,并未淡化故乡对我的影响,相反,当我回溯而来却发现,它已变成了我的思维和情感的基石。
站在伊吾县的街道上,总能看到一座雪峰在高处凝神,这是伊吾人所熟悉但却令我陌生的一瞬。显然,伊吾对我的影响不是显性的。追溯我对这个词的记忆,应是小学时,听父母谈及这个县有个淖毛湖,淖毛湖有个监狱,专门关押犯人。犯人刑满释放后不愿返回老家,就在当地住下,垦荒种地。另一次父母闲谈,提及骆驼圈子,说那里风沙大。我插话问,真有骆驼吗?他俩煞有介事地点头。此刻,当我置身这个县城,那些无根的松散记忆,像被一层精致的薄膜扯了起来,黏合到我的超验世界上,让我慢慢窥视进这个词的内部肌理。
早在汉朝时,哈密被称为“伊吾卢”,到东汉时被称为“伊吾”,此名一直沿用到唐朝,后被“伊州”取代。据十一世纪维吾尔族著名学者麻赫默德·喀什噶里所著《突厥语大辞典》记载,“伊吾”之意为“狭长形的、尖形的”,而“卢”则有“河道、河谷”之意。那么古代哈密就是诞生在“狭长的河道”或“尖形的河床”之上的文明之地?
伊吾这个词并不像哈密,有着植物的馨香,显然,在伊吾的笔画中,暗含了太多战争、迁徙、流放,所以伊吾比哈密更尖锐。对丝绸之路上出现的第一片绿洲哈密来说,伊吾不仅是它的一个县,更是它的缘起,它的暗喻,它的隐形伴侣。伊吾是哈密的童年回忆。遥想过去,当哈密还被唤为伊吾时,人们便积蓄下对这里的生活和自然的种种理解,慢慢演化,奠定为今日哈密人之做派:机智诙谐、圆通练达。
现在,伊吾已从哈密的版图中退缩出来,而成为这个地区的一个县;现在,哈密貌似更强势地领导着伊吾。但伊吾,依旧有着与哈密市、巴里坤县(哈密地区的其他两个县市)不同的特点。伊吾有草原有荒漠,伊吾有晚熟的哈密瓜,也有金秋的胡杨林。伊吾杂居着汉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等各民族,像个童话里的小国。伊吾修葺了街道,装扮了公园,宾馆里往来着各类人物。伊吾准备发展旅游,甚而期望通过各种发展,在中国刻不容缓走向世界之时,不要落伍。这个边地小城越来越意识到,不能让生活像村庄那样封闭,而要努力开放起来。不久的将来,伊吾会和中国其他城镇一样,最终会发展成一个整体。
伊吾是大的——它的草原那样广阔。在伊吾前山牧场,草原黄绿相间,黄是主导色,掺杂着绿丝绒,而在江布拉克、喀纳斯、那拉提等北疆草原,则是大片大片浓郁的油绿;而在西北偏北的裕民县塔斯提草原,绿色全然失守,彻底被姜黄棕褐覆盖。所以伊吾草原不是年轻的油绿,也不是老年的棕黄,而是中年的黄绿,更沉稳,更宽和。生活在这里的牧民,依旧沿袭着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转场时将毡房收起。
伊吾是小的——它的县城那样袖珍,只有一条两三公里长的主街。站在街边,我接电话的声音被凸显得格外硕大,令身旁的人赶忙说,小声点。我从人口密度超大的南方来,早已习惯了工业园、厢式货车、高音喇叭、发动机、电钻、广告歌曲交织在一起的喧嚣,我对自己嗓音的控制,是以那样的分贝为背景的。现在,在伊吾,某个瞬间,整条街道没有一辆车。噪音不在场时,人的声音被放大了很多倍,甚至把人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真希望伊吾一直是一个没有噪音的地方。可是,随着企业家的到来,未来的这里,必将会出现那种混合着推土机、翻斗车、卡车的轰隆声。噪音是人们所厌弃的,但在某个发展的时刻,人们又迷恋它。一个现代化的、全球化的世界正在形成,如果在这个时候没有赶上这班列车,人们难免会担忧,是不是会被永远地甩到后面?
我不是激进派。我并不喜欢过度地、戏剧化地发展。尤其,当我在南方工业高度集中的小镇定居后,对混乱噪音深恶痛绝。单方面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时间长了,很难纠正这种畸形的经济体系。但我也不是保守派。我不是那种希望别人住在原生态毡房,自己住在有暖气,有淋浴器,一打开火就能做饭的房间里。现代化的魅力势不可挡。文明、自由和舒适,这些都市取代乡村后送给人们的福利,谁都有权享受。我希望这个梦幻般的小城,不要轻易被科技产品所俘虏。当工业机器和青草森林较量时,发动机能更好地处理自己的噪音和吞吐出的污水废料。
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当我去看焕彩湖——那个会变颜色的湖时,到达湖心的那片草滩上,已架起一座木桥。我们顺利到达湖心,和粉红靛蓝青紫的湖面对视时,并没有踩弯一根草;当我去看红石峪——那个由多块赤红岩石堆砌的神秘峡谷时,空气中满是浓郁的艾蒿味,山路上青草茂盛,没有矿泉水瓶,没有塑料袋,没有纸屑果皮。
当我参加前山牧场的农民运动会时,被人群裹挟,挤进摔跤现场。那不是正规的摔跤场,不过是片绿草地上铺了张红地毯。选手是各村牧民,松垮的运动服和粘着泥巴点的球鞋,互相抓住对方的白腰带,开始狗熊般挪着走。观众蹲、坐、趴、站,随场内动作而跺脚、呐喊、欢呼。我身旁穿牛仔服的女孩用力挥着手臂,大喊。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指着其中一个选手说:他是我们村的。她喊的是他的名字。两个选手撅着臀,互相撕扯,突然,一个用右手手臂将另一个人压倒在地,令对方不能翻身。裁判举起胜利者的右手手臂,人群再次爆发冲天的欢呼。草原上的这些娱乐,更像一个人童年里做的那些游戏。这是任何科技、教育、制度、物质主义都无法解释的一刻。
当我在盐池镇喝下一碗羊肉汤,心生感慨:唉,单为再喝这碗汤,我愿再次坐飞机,飞行五千公里,回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店。整个海碗里,荤素搭配和谐,液体固体兼容。每一片都是实打实的大块肉,汤色并非广东煲汤所苛求的黄亮,而有些灰白,其上漂着葱花蒜苗香菜,碗内深处盘踞着一团红薯粉。喝一口汤,吃一片肉,啃一口干馕,满嘴盘旋馨香,周身舒泰,恍如神仙。这个乡的街道空寂无人,一侧是牧场,一侧是土坯房,房顶码着草垛,门口停着摩托。电线杆上缠绕黑线,铁丝网上挂着长裤衬衫。一抬头,看到草场背后的雪山——喀尔里克山。山体青灰,顶部积雪以不规则形状上下起伏,像尖顶帽,又像白镜子。白在青蓝深灰之上燃烧。更高处,是浩大天空,漫卷云朵。
我在伊吾所看到的,并非一张张风景,一幅幅风俗,一种种闲适,不,在这个杂糅了游牧、农业、前工业的小城,我看到的是自然胚胎般原初的风貌,人们顺应天命的幸福,劳动者随机而动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