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从未在黑夜邂逅过刺猬。
我的黑白时光,绝大多数都在城里度过。到黑夜我走在每一条有名字的水泥路和柏油路上,它们接力搀扶着我回家,这些路上不会有刺猬像我一样忙着赶夜路。
只有在乡村身边的大地上,最黑的夜里,头顶的星斗大而稠,灿若钻石,刺猬们出门了。它们贴近了地面,躲避着光亮,埋头缓慢地行走,专拣黑暗的角落,根根硬刺挺立如戟,时刻准备着蜷缩成一个圆球,像个让人难以下手的铁蒺藜。
它们的家,那些披散的麦秸,随意地堆积成垛。陈年的麦秸垛晾在露天里,久经了风吹日晒雨淋,像是一架被抽去支柱的茅草屋,矮了小了,里头却可能躲藏着一只只刺猬,小心翼翼地活着。
而曾经,刚刚收割的麦秸散发着粮食的芬芳味道,还有汗水的浓烈气息,簇新得好似如花似玉的新娘,亲密地拥抱在一起,装扮着空旷坦荡的原野。
夜幕在马路市场微弱的灯光中哗然降临。进入深夜,路上空了,喧嚣像石头沉入了黑暗之水,偶尔有车辆射出两道笔直的光,仿佛萤火虫提着燃烧的灯笼掠过梦境。
一只刺猬悄然现身了。在楼房与楼房的间隙,在院内的某个角落,在四下的鼾声和梦境中。它爬出洞穴,瞪大圆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睃视着周围。这次它下定了决心,要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它连爬带滚,独自走在自己的喘息里,走在坚硬的水泥路上,穿过大门,像越过封锁线。上了马路,等待横穿到对面,一辆汽车像一个醉鬼,摇摇晃晃地向它冲来,两只血红的豹眼吞噬着它,吓得它缩成一团,抱头翻滚,慌忙让路,同时逃避着伤害;紧接着,是一辆摩托车,亢奋的吼叫像在发情中,泥石流似的席卷而过,刺猬的心跳猝然停滞了,凝固了。庆幸的是,它午夜的惊魂,又躲过了一劫。
当然,此刻,我看不见它。这只是我成千上万梦境中的一个。但我熟悉它,我完全能够在自己的梦境中,追踪它逃跑的路线,模拟它历尽的危险。
因为,它就是那一只刺猬。
那株枯死的棕榈树被一堆狼藉的木头埋了半截,谁也想不到它的内心会藏着一个秘密,一只活生生的刺猬。
幼小的儿子似乎具有某种神秘的能力,连他自己事后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翻动那堆被时光遗忘的木头?就在木头下,棕榈树干被掏了一个洞,一只刺猬正舒适地蜷在里面。它没有理睬这个不速之客,企图继续待下去。但儿子并不同意,他按捺不住狂喜的心,一把揪起了它。这时他才发现它的右前肢断了,锐利的爪子没了。
残疾的它沦为俘虏,被一只塑料盆扣在了阳台上,上面压了一块石头。儿子喂它西瓜、青菜,甚至辣椒,仿佛它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当着儿子的面它不肯吃,儿子躲进屋内,隔着窗户看见它警觉地打量着四周,迫不及待地咀嚼着西瓜,大概是饿坏了,它的吃相急躁而凶猛,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动静。儿子狡黠地笑了,一双大眼睛里辉映着一双小眼睛。
谁也说不清它从何而来,到处是楼房、水泥路和铁栅栏的院子,本不应该有刺猬。院内有一户姓邱的人家,家中有一个儿子,年轻时因为恋爱受挫患了精神分裂症,至今不愈。他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听来一个偏方,说吃刺猬肉可以治疯病,她就央了农村的亲戚帮助捉刺猬,或到市场上买刺猬,儿子吃了一只又一只,病却没见好,现在几乎一年到头都把医院当作自己的家。大家猜测是这家的刺猬,没来得及吃,就叫它溜走了。但她为什么要找或买一只有残疾的刺猬?
附近的市场偶尔有刺猬卖,在瓜果飘香的夏天,农人们在地里捉了它们,一根细细的绳子拴了,拿到市场来卖。有时人蹲在后头,刺猬趴在水泥地上,一根绳子缠绕在指间,来往的是脚步和目光;有时摞起来的西瓜旁边拴着一只刺猬,仿佛刺猬和西瓜有什么必然联系,也许是在向路人展示:瞧,这就是偷瓜贼!刺猬像是懂得羞愧,低头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儿子有时想起了它,会提着它到楼下去遛。它在儿子的眼皮底下,那根绳子就可有可无了,他的目光就是最好的绳子。它似乎知道这些,又因为一条腿残了,趔趄着爬上几步,停下来侧耳听听,四下看看,继续往前爬,那条残腿悬在空中,好像没有重量和体温。正当它得意地以为自己成功地逃脱时,儿子一个箭步冲到了它面前,它沮丧地埋头不动了。
终于有一天,它逃走了。没人说得清它是如何从二楼的阳台逃掉的,又是如何保证自己不再受伤的。儿子翻遍阳台寻它不得,渐渐地将它忘了。
此刻,在深夜,它现身了,上路了,侥幸躲过了车辆们的铁蹄。眼看它就要到达对面了,这对一只身有残疾、迷失在城市的噪音和灯光中的刺猬,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这时自东向西风驰而来了一辆汽车,它想躲闪,可汽车强烈的灯光在一瞬间刺伤了它的眼睛。还有,它躲过的一辆又一辆车,都是自西向东跑的,面对这辆背道奔跑的汽车,它一下子蒙了,愣在原地拔不动腿。汽车毫不留情地轧了上去,前轮在轧,后轮是碾,它勉强挤出的一丝惨叫,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了。当然,还会有许多辆这样的汽车,从它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轧过和碾过。
最终,它印下了一张薄薄的皮,与薄薄的大地融为一体,任谁也揭不去,更冲刷不掉。
大地隐隐发出手术刀割过似的疼痛,因为一只刺猬。